白尔泰又魇住了。他在挣扎。
是昨天,还是很久以前?他完全不清楚。只感觉自己在挣扎,在痛苦地呻吟,头疼得要炸裂。
他觉得又是那个广场,很大很宽,人山人海。他因父辈“土改”时被划成富农,红卫兵组织不要,但作为一名学生,他还是赶上了那最后一次接见。那位伟人,在那座高高的红楼上,向城楼下的红色海洋挥舞着巨手。手捧宝书的亲密战友簇拥着他,他在上边从东往西走,下边涌动的人潮就随着往西滚流。
他听见身旁的女同学在哭泣。被拥挤得喘不过气来的女生,还是能哭出声来。嗓子是全哑了。有人晕过去了,被别人架着,从人头上传递到金水桥后边急救车上抢救。有人鞋子掉了,裤带断了,他感到旁边的一群人都挤倒下去了,游动的人群就如长江大海的波涛般汹涌澎湃……
还是那个广场,还是那么多潮流般的人群,他听见炒豆似的鞭炮声像枪击声一般……
他吓坏了,想醒过来,脚猛踹了一下。脚生疼。踹在木头床架上。这一下他就醒了。满脑门儿满身全是汗水。骂自己,怎么又做起这种倒霉的梦魇。他懒洋洋地爬起来。肚子有些饿,找东西吃,冰冷的宿舍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这是一间挨着厕所的东厢房,原先是旗文化馆的旧库房,基本上是四面透风,他用报纸糊了糊,塞了塞,还是挡不住凛冽刺骨的西北风往里灌。老馆长对他还不错,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铁炉子装上,尽管冒满屋子烟,还是比较暖和,只是煤供不上。文化馆经费不足,没钱买煤,有人暗示从旁边文化局院里“拿”,趁没人时装个一两筐扛回来,就是被抓住了,也是下属单位职工,不会怎么样。他醒来时,炉子早灭了。肚子咕咕叫得厉害,还是先解决饥肠的呼唤再说吧。
他披上棉大衣,走上街头。
他知道电影院旁边,有一家小小的荞面馆,经济实惠,还吃个热乎乎。那屋里地上烧着一个很大的铁炉,大块煤可劲儿塞,小屋热得像烤房。就这一招,吸引来了无数顾客,买卖兴隆,热热闹闹。那荞面压得既筋道,又好吃。主人还夸口,他的荞面馆日本人都进来吃过,荞面降压降血脂益寿延年,是新潮食品。对他来说,那荞面的营养价值无所谓,什么血压高啦,血脂高啦,那是大城市有钱人得的富贵病,营养过剩造成的。他只知道,好吃好下肚,经得住饿,而且很经济。
他掀开蒲草编的门帘儿,走进荞面馆,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女老板已经认识他,向他打招呼。没有空地,他被安排在有三个人喝酒的桌边位置,挤了人家,他歉意地冲人家笑笑。那三人沉浸在相互斗酒划拳的乐趣上,没人理睬他的笑,好在他只吃一碗荞面,不用占很大的地方,只够放下一碗就行了。他稀里呼噜吞下那碗荞面,起身离去时,那三人也没有注意到他。他倒乐得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