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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2)

人间有味是清欢:李叔同的情诗禅 作者:李棠溪


王韬、徐寿和徐建寅都是当时鼎鼎有名的新派人物。王韬是晚清著名的思想家,十八岁时就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秀才,曾漫游英、法、苏格兰等国,后又赴日考察四个月,写成《扶桑记游》,1894年回到上海,次年成为格致书院的院长;徐寿是晚清著名的科学家,曾受聘于曾国藩的安庆军械所,设计制造出我国造船史上第一艘机动轮船;徐建寅是徐寿的儿子,亦曾受聘于安庆军械所,后又任职于江南制造局。这样的新派人物主导的书院,所出的题目自然不会是陈腐的八股文,而多是与现实息息相关的策论。1904年末,他还曾参加上海商务印书馆的征文,此征文奖金不菲,李叔同的两篇文章均获二等奖,奖金为三十元,而李叔同1912年留日归来之后,到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和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任职时,虽然兼职两校,月薪亦才一百余元。

但此时的李叔同对这点奖金自然是不屑一顾的,他的父亲虽已去世,但天津李家尚未败落,仍是家资丰饶,否则李叔同又怎么能在寸土寸金的法租界租房子住?他当时还在上海的《苏报》上登过写字和篆刻的广告,润例颇高,堂幅八尺的要四元,石章每字四角半,但就是这样仍然应接不暇,后来又不得不又登了一个重订润例的广告:“……凡寿屏、碑志诸大件均鲜暇不应,取件以七日为限。立索加润不应。”

那时他年方十九,戴着嵌白玉丝绒碗帽,穿着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底下缎带扎着脚管,脚穿双梁厚底鞋,眉目英俊,写得好字,作得好画,弹得好曲,刻得好章,简直再世的潘安也不如他。再加上天涯五友中的大哥蔡小香是一位风流浪子,他自然也免不了要在声色场中流连了。他甚至还在上海的八卦小报上发表过艳词,比如这首《醉花阴·闺怨》,就是刊登在1901年6月7日的《消闲报》上:落尽杨花红板路,无计留春住。独立玉阑干,欲诉离愁,生怕笼鹦鹉。

楼头又见斜阳暮,怎奈归期误。相忆梦难成,芳草天涯,极目人何处?这首诗,依旧不脱旧时艳词的路数,从一个闺怨女子的角度着手,写她看着杨花落尽,依旧没能盼回爱人,寂寞孤独之中,连笼中的鹦鹉都害怕看了,眼看着这一天又要过去,独倚栏干,极目远眺,却哪里有归人的踪影?

当时与李叔同有过交往的妓女,现在有据可查的,就有李苹香、朱慧百、谢秋云、语心楼主人和老妓高翠娥。中国的文人有与妓女交往的传统,这里面的缘由很多,比如因为当时父母包办婚姻,夫妻之间往往没有什么真感情,因此男人常常要出去喝花酒找心灵慰藉,——女人自然也有感情需要,只是父权社会之下只能隐忍罢了;再如当时女性大多没有受过教育,即便认识字也只读过《列女传》《孝经》之类死板文字,自然没有什么情趣可言,即便长得漂亮,出身高贵,却大多都像班婕妤那样不解风情,皇帝要和她同辇,她还以礼教不合来拒绝,自然怨不得皇帝要爱上赵合德和赵飞燕了。而妓女不仅善解风情,又往往能琴棋书画,如薛涛鱼玄机这样的,不仅长得好,会风情,诗又作得比男人还好,那些文人怎能不对她们如痴如醉?李叔同的情形也与此相类,他的妻子俞氏是茶商的女儿,大约是没读过什么书的,长相就现在能看到的照片来看,也不过是一般,而且也不是自由恋爱,而是母亲说定的婚事,他自然是不会喜欢的。电影《一轮明月》里面,李叔同的母亲去世时,对李叔同说:以后只要你喜欢的事情,就只管去做,只要你高兴了,我也就高兴了云云。那意思大概也就是如果李叔同要跟俞氏离婚,母亲也不会阻拦了,但李叔同毕竟没有跟俞氏离婚,他为人至孝,做不出母亲一死就把母亲说定的女人一脚踢开的事,但他也没有办法不在外面另寻新欢。

现在多有人为李叔同辩护,说他在上海如此纸醉金迷,是因为看到国家衰败,因此意气消沉的缘故,这里面的原因自然也有,比如他写诗赠语心楼主人:天末斜阳淡不红,蛤蟆陵下几秋风。将军已死圆圆老,都在书生倦眼中。道左朱门谁痛哭,庭前枯木已成围。只今憔悴江南日,不似当年金缕衣。

李叔同的父亲是光绪年间进士,与李鸿章同科及第,且是至交,李家亦是靠着经营盐业才发家致富的。盐业历来都是官营,盐商与政府间也总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李叔同看到清王朝日落西山,不免要有些伤怀,但如果以此为李叔同出入章台、寻花问柳作解脱,则无必要。少年公子,家资钜万,又是在上海这样的繁华之地,若是他竟然完全地洁身自好,那倒是一件让人惊异的事呢!何况若未曾入世,又怎能出世?若没有当年的纸醉金迷,又怎么会有后来的古佛青灯?

如此说来,如果杨翠喜在那几年曾到过上海演出,则李叔同特意前去捧场,甚尔不惜重金与他共度春宵都是有可能的。李叔同风流倜傥,杨翠喜娇羞而善解人意,李叔同大约是对她一见倾心的,否则后来忆起她时,又怎么会说“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阴,朝朝香梦沉”呢?但杨翠喜对他究竟如何,却不得而知,她外表虽然纯真,但愈是纯真之人,却也愈容易被社会所玷污,大约因为纯真则无机心,易受环境的影响,而她周围又尽是声色犬马之徒,追逐她的不是纨绔子弟,就是富贵权豪,即便她当时曾与李叔同海誓山盟,到后来总也要忘却的吧,即便不忘却,让李叔同像段芝贵那样,拿出一万二千金(这钱大约也是盐商王益孙出的)把杨翠喜赎出来,李叔同大约也是做不到的,所以也只能做两首词,稍稍抒解一下相思之情罢了。

1906年李叔同已到日本去留学了,但杨翠喜与载振这桩公案闹到如此沸反盈天,李叔同即便是在日本,必定也会有所耳闻。那时的他不知是何等样的心情,不过他在母亲去世后,却是下定了决心要抛弃以前虽不能说是淫靡,但也可称得上是风流的生活的,或许当他得知杨翠喜的事情时,也能淡然处之吧!

但杨翠喜会不会想起当年的李叔同呢?李叔同这两首《菩萨蛮》写出来后,应当会传入她的耳中,但她出身本低贱,没读过什么书,大约是不会被区区两首词打动的。当她作为段芝贵的如夫人时就更不用说了,那时她在北京作上流社会里的弄潮儿,是袁世凯最宠爱的小妾的闺蜜,又怎么会想起李叔同呢?但当她最后被抛弃时,又或者重新上了天津的戏台时,又或者做了又老又猥琐的盐商王益孙的小妾时,大约会忆起当年戴着嵌白玉丝绒碗帽,穿着曲襟背心、花缎袍子,眉眼长长,风流蕴藉的李叔同吧?

燕支山上的花年年如雪,燕支山下的人,却未必仍然如月那般皎洁了。诗其四

为老妓高翠娥作残山剩水可怜宵,慢把琴樽慰寂寥。

顿老琵琶妥娘曲,红楼暮雨梦南朝。  注:李叔同在上海和天津时,虽然是一个风流公子,常常出入声色场所,但真正能让他倾心的声色场中女子,大约也仅有杨翠喜一人而已。这首赠老妓高翠娥的诗,就是借题发挥,将当时的中国与历朝历代的南朝相提并论,残山剩水,国破家亡,权贵们都忙着享乐,追逐名利者则忙着寻找新的靠山,反倒只有这一位老妓,还在怀念着故国。

词其四

高阳台·忆金娃娃  十日沈愁,一声杜宇,相思啼上花梢。春隔天涯,剧怜好梦迢遥。前溪芳草经年绿,只风情,孤负良宵。最难抛,门卷依依,暮雨潇潇,而今未改双眉妩,只江南春老,谢了樱桃,忒煞迷离。匆匆已过花朝,游丝苦挽行人驻。奈东风,冷到溪桥,镇无聊。记取离愁,吹彻琼箫。

注:这首《高阳台》,亦是写闺中女子愁绪的,这女子已愁了多日了,刚有好转,却又被杜鹃鸟的一声啼鸣牵起新愁。春天凶猛,把她与爱人远远地隔开,看着门前溪边的芳草白白地绿了一年,无数的良宵就这样被辜负了。最难忘的是爱人离开时的潇潇暮雨,如今她双眉虽依旧妩媚,但江南的春天将过,又是一年要逝去了,年华抵不住流水呀,只好拿起琼萧,吹上一曲,聊解烦愁。

轶事其四

李叔同于日本留学期间所译莎翁墓志铭:

君亦顾諟,

天之明命,

勿伤吾骨。

有保吾之墓者,

吾必佑之,

有移吾之骨者,

吾必殛之!英文原文为:

Good Friend,for Jisus' sake forbeare,

To digg the dust encloased heare;

Bleste be man that spares thes stones,

And curst be he moves my bones.这是李叔同在日本读莎士比亚时所译,目前通行的莎翁墓志铭译文是:

看在上帝的面上,

请不要乱动我的坟墓。

妄动者将受到诅咒,

保护者将得到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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