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接通地脉》(10)

接通地脉 作者:陈忠实


二府庄一个空前绝后的数字 *

柳青长篇小说 《 创业史 》 的阅读,在我几乎是大半生的沉迷。

那是一九五九年的春天,我从报纸上看到,柳青新著长篇小说 《 创业史 》,即将在 《 延河 》 杂志连载的消息,早早俭省下两毛钱等待着。我上到初三时,转学到离家较近的西安市十八中学,在纺织城东边,背馍上学少跑十多里路。当我从纺织城邮局买到泛着油墨气味的 《 延河 》 时,正文第一页的通栏标题是手书体的 《 稻地风波 》 ( 初定名 ),背景是素描的风景画儿,隐没在雾霭里的终南山,一畦畦井字形的稻田,水渠岸边一排排迎风摇动的白杨树,是我自小看惯了的灞河风景,现在看去别有一番盎然诗意。当我急匆匆返回学校,读完作为开篇的 《 题叙 》,便有一种从未发生过的特殊的阅读感受洋溢在心中。

这个小说巨大的真实感和真切感,还有语言的深沉的诗性魅力,尤其是对关中人情的细腻而透彻的描写,不仅让我欣赏作品,更让我惊讶自己生活的这块土地,竟然蕴藏着可资作家进行创作的丰富素材。或者说白了,我所熟视无睹的乡村的这些人和事,在柳青笔下竟然如此生动而诱人。我第一次开始关注自己生活的这块土地。我几次忍不住走出学校大门,门外便是名叫枣园梁上的正待抽穗的无边的麦田,远处便是隐隐约约可见山峰沟岩的终南山,在离我不过四五十里地的神禾塬下,住着柳青。我的发自心底的真诚的崇拜发生了。十二三年后,“文革”中备受折磨的柳青获得“解放”,我在大厅里听柳青讲创作时,第一眼看见不足一米六个头,留着黑色短发的柳青,顿然想到我在枣园梁校门口眺望终南山的情景。三十四五年后的初夏时节,我和长安县的同志在柳青坟头商议陵园修建工程,眼见着柳青坟墓被农民的圈粪堆盖着,我又想到十七岁时在枣园梁上的眺望。

后来我到位于灞桥镇的西安三十四中学读高中。镇上的邮局不售 《 延河 》,阅读中断了。随之得知巴金主编的 《 收获 》 一次刊发 《 创业史 》,我托在西安当工人的舅舅买到了这期 《 收获 》,给我送到学校,我几乎是置功课于不顾而读完了 《 创业史 》 ( 第一部 )。我在该书发行单行本的时候,又托舅舅买了首版 《 创业史 》。我对文学的兴趣已经几乎入迷,对这部小说的反复阅读当是一个主要诱因。高中二年级时,我和班里几个喜欢文学的同学组织起学校的第一个文学社,办了一份不定期的文学墙报,自己发表自己的作品。

我后来进入社会,确定下来文学创作的人生命题, 《 创业史 》 便成为枕边的必备读物。一九七三年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时,许多人说我的语言像柳青。编辑把这篇小说送给柳青看,他把第一章修改得很多,我一句一字琢磨,顿然明白我的文字功力还欠许多火候。我后来到南泥湾劳动锻炼,除了规定必带的 《 毛选 》,还私藏着 《 创业史 》,在南泥湾的窑洞里阅读,后来不知谁不打招呼拿去了,也不还。我大约买了丢,丢了又买了九本 《 创业史 》,这是空前的也肯定是绝后的一个数字。

2008.1.18 二府庄

关键一步的转折 *

我的人生道路的关键一步转折,发生在一九七八年的夏天,从工作了十年的人民公社 ( 乡镇 ) 调动到当时的西安郊区文化馆。

我当时正负责为家乡的灞河修建八华里的防洪河堤。在我们那个很穷的公社,难得向上级申请到一笔专项治理灞河的资金,要修筑一道堤面上可以对开汽车的河堤,在那个小地方,称得上是一项令人鼓舞的宏伟工程了。工程实际上是从一九七七年冬季开始的,我作为工程负责人,和七八个施工员住在一道红土崖下灞河岸边的一幢房子里,没有床也没有炕。从邻近的村子里拉来麦草铺在地上,各人摊开自己带来的被褥,并排睡地铺了。我那时候心劲很足,想一次解决灞河涨水毁田的灾害,尤其是给包括我的父母妻儿生活的村子在内大半个公社修建这样一个工程。为此,从早到晚都奔跑在各个施工点上。一个严峻的节令横在心头,必须在初夏灞河涨水之前,不仅要把河堤主体堆成,而且必须给临水的一面砌上水泥制板,不然,一场大水就可能把沙堤冲成河滩。工程按计划紧张地进行,四月发了一场大水,只是局部损伤,我的信心没有动摇。

到初夏时节,我在麦草地铺上打开一本新寄来的 《 人民文学 》 杂志。夜晚安排完明天的事儿,施工员们便下棋,或者玩当地人都喜欢玩的“纠方”游戏,我也是参与者。这一晚我谢辞了下棋和“纠方”,躺在地铺上看一篇小说,名曰 《 班主任 》,作者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刘心武。我在这篇万把字的小说的阅读中,竟然发生心惊肉跳的感觉:每一次心惊肉跳发生的时候,心里都涌出一句话,小说敢这样写了!请注意这个“敢”字。我作为一个业余写作者,尽管远离文学圈,却早已深切地感知到其中的巨大风险了,极左的政治思想影响下的文艺政策更左得离谱,多少作家都栽倒了,乃至搭上了性命。 《 班主任 》 竟然敢这样写,真是令我心惊肉跳。

我在麦草地铺上躺不住了。我走出门,不过五十米就到了哗哗响着的灞河水边,撩水洗了把热烫的脸,坐在河石上抽烟,心里又涌出一句纯属我的感受来:文学创作可以当做事业来干的时候终于到来了。这是我从 《 人民文学 》 发表 《 班主任 》 这样的小说的举动上所获得的最敏感的信号。我几乎就在涌出这句话的一刻,决定调离公社,目标是郊区文化馆。那儿的活儿比公社轻松得多,也有文学创作辅导干部的职位,写作时间很宽裕,正适宜我。即将完成河堤工程的六月,我如愿以偿到郊区文化馆去了。我的仍然属业余文学创作的人生之路开始了。

《 班主任 》 在文学界的影响可谓深远。文学界先把其称为中国的“解冻文学”的先声,这是借用苏联五十年代初一个文学现象的名词,随后又称其为新时期文艺复兴的发轫之作。其实,两种称谓的意思相近,即从极左文艺政策下解放出来的第一声鸣叫,一个时代开始了。我的人生之路也发生了关键一步的转折。

2008.2.3 二府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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