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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评点《金瓶梅》序(2)

刘心武评点《金瓶梅》 作者:(明)兰陵笑笑生


对于《金瓶梅》,一般人对之感兴趣的,无庸讳言,是里面为数不少的性描写,那确实是直露到放肆程度的色情文字,《红楼梦》里也有性描写,但处理上或含蓄而不失美感,或虽粗鄙却点到为止,并都为塑造人物而设,没有卖弄招睐之意。《金瓶梅》产生的时代(最早的刻本出现在明万历年间),因为皇帝公开征求春药,达官贵人更荒淫无耻,“房中术”成为最大的时髦,一时淫风甚炽,影响到民间社会,直达底层,不仅性行为相当地“解放”,戏曲演唱乃至茶肆说书,包括野史小说,直到市俗俚语,在表现性行为上也相当地“没遮拦”,《金瓶梅》在这方面的“成就”,放在那样的大背景中,算不得具有独创性,因此,我以为一般论者(性学专家例外)对此书的色情描写评价不高,乃至多予诟病,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把《金瓶梅》里的性描写全看作著书人招揽观者的“噱头”,那又不对了。《金瓶梅》的构思十分巧妙,它从《水浒传》里“武松杀嫂”一节衍化出来,西门庆通过王婆拉纤勾引了潘金莲,潘金莲用药毒死了亲夫武大,武松得知后追杀西门庆,在《水浒传》里是武松在狮子楼上杀成了西门庆,《金瓶梅》却告诉我们武松是错杀了他人,并被发配,西门庆把潘金莲娶进了他家,当了第五房小老婆,于是由此展开了对西门庆这个恶霸的全方位描写,其中,占最大篇幅的,是他的性生活,他不仅周旋于六房妻妾之间,还勾引仆妇奶妈,养外遇,宿青楼,乃至于潜入贵妇人卧房尽兴淫乐,有人统计,西门庆在书中几乎与二十个女性发生了性关系,在关于西门庆“性史”的生动而细腻的描写中,《金瓶梅》由此辐射出了关于那个时代的丰富而具体的人际存在与相互倾轧,并且常常有超出历史学、社会学、伦理学、心理学、性学意义的人性开掘,显示出此书作为长篇小说的独特的美学价值。或许这个价值不是作者有意识向我们提供的,但却是客观存在,历久弥彰的。

《金瓶梅》这一书名,可以理解成“金色的花瓶里插着梅花”,但绝大多数读者都认同于这书名里概括着全书三位女主角的解释,“金”是潘金莲,“瓶”是李瓶儿,“梅”是庞春梅。相对而言,李瓶儿可能是更能引起读者兴趣的一位女性,因为在她和西门庆的关系里,有着超越了肉欲的爱情,西门庆这一纵欲狂人,也因在与她的爱情中显示出了人性中的温柔、宽容与善意,从而更有血有肉,更具认知内涵。潘金莲的形象,作为无时不刻地思淫纵欲的一个“性存在”,未免失之于“单纯”,但她的性格,却是刻划得最活灵活现,凸现纸面,令人难忘的。庞春梅是在全书后五分之一的篇幅里,才升为“重头人物”的,这是一个比潘金莲和李瓶儿都更复杂的艺术形象,她表面上有时非常“正经”,骨子里却比潘金莲更加淫荡无度;她的复仇手段,或直截了当而且残酷至极,或曲折隐蔽如软刀子割心;她对西门庆女婿陈经济的追求,怪异而执著,变态而宽容,折射出那个“世风日下”的市民社会对传统礼教的公然蔑视与无情“解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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