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心里的石头落地后，她重新躺下去，想好好睡个回笼觉。从孩子生下来那天起，她就没睡过一个完整的长觉，不是要喂奶就是要换尿布。他是什么时候把孩子抱走的呢？自己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这也太大意了，她歉意地笑了笑。想到范若昌那张冰冷的脸，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想去问问胡大娘，他把孩子抱到书房去干什么。可是她没有动。胡大娘平时跟她很亲近，就像她自己说的，比对自己的女儿还好。可她知道，她是向着他的，把她当成他们之外的一个人，一个外来者。还有那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她们偶尔回来看望范若昌，对她不冷不热，但她们喜欢严格地命令自己的孩子叫她“外婆”，孩子们向她讨要东西时不叫“外婆”，就会遭到呵斥，就像不如此就是不懂规矩，就是没有教养。

这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们呵斥孩子的分寸恰到好处，孩子怯生生地补叫了声“外婆”后，她们立即向她赔笑，说些不痛不痒的题外话。

穷苦人家没有这么多规矩，他们必须干很多活，操很多心。他们对这些规矩似乎也不是很懂。出嫁的前一天，母亲抹着眼泪反复叮嘱，人家是大户人家，去了要多学多问，不要让人家说你有娘养无娘教！到了范家，她才发现还有好多事，娘没有告诉她。最让她苦恼的，是范若昌举止古怪，他对她没什么不好，和那些动不动就打女人的人比起来，他已经够得上男人的楷模了。但她从来没有踏实过，她和这个家之间，她和他之间，她从没摆脱一种拘束感，彼此之间隔着一层牛皮纸，有一条怎么也跨不过去的鸿沟。就连做那种事情，她至今也不清楚他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

母亲给了她八个铜钱，这不是普通铜板，是她专门请人铸造的，名叫嫁钱，藏在箱子里，压在衣服下面，不能在娘家拿出来看，要到夫家后才能看。她嘻嘻笑，什么嫁钱呀，看都不能看。母亲严肃地说，如果你生了女儿，等她出嫁的时候也要给她铸一套嫁钱，生两个做两套，生三个做三套。嫁到四牙坝后，她忘记了这八个嫁钱，直到两个月后整理箱子，她才看见它们。当时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可当她看到这八枚嫁钱，明白它们的用途后，脸刷的一下红了。她急忙检查了一下门关好没有，看看窗外是不是有人，然后才一枚一枚地认真看。八个嫁钱十六个图案，是十六种男女合欢的姿势，十六种不同的体位。图案粗糙，看不出人物的表情，但有过男女之情的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在干什么。每一幅图画都让她耳热心跳。原以为自己在下面，他在上面，就这一种，除此之外没有想到过也没有去想过。有一幅坐姿的，女的在上，男的在下，女人尽量把硕大的乳房往男人嘴里送，男人则像鹭鸶一样拉长脖子，以便噙住乳头。“太丑了，太不要脸了。”她的脑子里轰然一声，看了一眼就想把它扔掉。她希望自己把它们全都扔掉，但她一个也没有扔，每一枚都反复看了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