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昔年种柳》万物生

昔年种柳 作者:姚敏


池塘的绿藻一夜之间又冒出许多。隔日便有工人一撑木筏,一站岸边,牵一浮绳,自此岸至彼岸,慢悠悠将它们归拢一处。我从湖边过,心想何必多事,任其蔓延,盎然涨满一池,绿意潋滟,岂不也极风雅。

万物生长。湖边的垂杨柳已将一池水染绿,窗外的一排老银杏裹上一层榆钱一样的新叶。邻人屋檐的一挂木香,两三夜就开得热闹了。我在夜里将一盒鲜奶倒进酸奶机,早晨起来,已经成了豆腐脑样莹白诱人的一钵。春夜也是一个巨大的发酵容器,百草千花,风月万物,都在夜里酝酿和膨胀。

梦竟然也做得有章法有故事起来,从未谋面的祖母,穿了富丽的红裳,气度雍容地安排自己的后事,指挥若定,一一向众人嘱咐和告别。我约略尚在十四五的年纪,站在她的楠木大棺前,直视她威严沉着的眼神,看她从容不迫地睡进去,心中虽惊惧,却不露声色。然后就听见雨儿起床开灯的声音,訇然一声,魂飞魄散。

枕边书换了《东京梦华录》,孟元老对旧日风物不加拣择的白描,细心打捞的往日记忆,琐碎而温暖。《阅微草堂笔记》放在枕边日久,经冬历春,寒夜里与狐鬼为伴,颇不寂寞。书中多有雅狐雅鬼,数载与人各踞一隅,相安无事。夏日纳凉,但各闻琴棋声。《滦阳消夏录五》更有与狐友者,每宾朋宴集,招之同坐,相谈甚欢,唯闻其声不见其形。强使相见,辄慨叹“相交者交以心,非交以貌也。夫人心叵测,险于山川,机阱万端,由斯隐伏。诸君不见其心,以貌相交,反以为密;于不见貌者,反以为疏”。深以为然,种种魔障,皆起于心,而心底光明,鬼狐何害。

但入春以来,心境渐至浮躁蠢动,不复安宁。灯下翻书,见一干雅鬼在鄱阳湖畔沽酒谈鬼论诗,良夜对景,多有风雅句。阳羡鹅笼,幻中生幻,待一语说破,霎时间微风飒起,尽化为薄雾轻烟,蒙蒙四散。一刹那霍然惊动,不知身居何处,望见紧闭的窗帘无风自动,竟心中大不自在不妥起来,惶惶然一屋子的冷浸浸。想起近来梦多,怕是心中有鬼,鬼便夜梦相扰了。一起意便将手中书远远抛去,却又见翻落在一折痕处,正记载一书生骑驴赴京师,途中假寐,忽见其驴昂首四顾,浩然长叹:“不至此地数十年,青山如故,村落已非旧径矣。”书眉有我当日铅笔旁批:驴亦蹉跎?心意彷徨,忽然一念便炽热起来。

夜里与江南女友闲话《安持人物琐忆》里才子佳人的八卦,刻薄地打碎她的玻璃花瓶。她自意大利归来,在古罗马的废墟记忆里,读我自卓越寄给她的《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奇异的天才之书,马可·波罗和蒙古皇帝忽必烈漫长的对谈,那些在时间和空间里并不存在的城市,语言的经纬编织成的浩瀚斑斓的国度。和她说王小波《唐人故事》里执著地追索骨头手串的皇帝,锡兰僧描述的航程,长着狗脸的食蟹猴,热带雨林里的食人树,暖水河里大如车轮的莲花。那些梦想的远方,只有经由文字才能抵达的太虚幻境。

发给她看茵曼的布衣,淘宝已下架的款式,一直收藏而不得的深红粗棉布刺绣的春装。看她迷醉地说起庞贝古城、维苏威火山,在威尼斯的夜里坐小船路过马可·波罗的老屋,那窗户里还亮着灯。年少的梦想成真,美好极了。时光过去,我们的“空气蛹”里,依然住着耽美于天方夜谭的孩子。熄灭许久的火焰似乎又被捻亮起来,这个夜晚忽然想写一本书,建造一座《看不见的城市》里的城堡,取一个奇异的女妖的名字。

201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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