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多重时间叙述的奇书——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绝景

马尔克斯与他的百年孤独:活着是为了说故事 作者:杨照


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以“二二八事件”为背景,部分取材自我的外祖父经历的短篇小说《黯魂》。小说发表后,受到了许多重视,前前后后被收在超过十本以上的选集里,成了我创作初期的“代表作”。

我自己心里明白,《黯魂》得到的热烈回响,不全然是因为作品写得特别好。更重要的是这篇小说应和了当时台湾社会的脉动。那是一个重新挖掘历史的时代,那是一个以文学探触禁忌记忆的时代,还有,那是一个尝试探求新鲜小说写法的时代。

《黯魂》用了当时最主要的一种新的小说风格—魔幻写实。叙述从小说主角颜金树生平最后一次面对镜子开始,镜中将要预示他自己死去时的影像……会用这样的手法写,不消说,当然是受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刺激影响。

我之前读了杨耐冬先生的中译本,后来又在台湾大学对面的“双叶书廊”找了英文译本,再从头读起。下笔写《黯魂》时,我几乎读过两次《百年孤独》。说“几乎”,是因为两次阅读,都没有真正读完。读中译本和读英译本有完全一样的反应,读到最后的三分之一,开始产生强烈“舍不得读完”的感觉。我相信小说最后会有一个气势惊人的结局,一个真正能总纳前面那么丰富奇特叙述的结局,我相信读到那样的结局,一定会产生心神荡漾的恍惚之感,带我进入一种最高又最深的阅读境界,正因为如此相信,所以拖延着,不想那么快走到那终极之处。

写完了《黯魂》,我知道自己应该、也可以走向那阅读绝景了。我又将中译本找出来,再从第一个字读起,这次会一直读到最后一个字。

阅读过程中,我无可避免注意到了:我自己模仿的“魔幻写实”和加西亚·马尔克斯原汁原味的“魔幻写实”两者之间的差距。没有办法,愈读愈明白差距有多大,也就愈读愈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加西亚·马尔克斯写得出来的,我就是写不出来。

我特别注意到了时间的问题。我自己写的,是单一叙述时间中夹杂着记忆倒叙,看来和加西亚·马尔克斯很像,但绝对不是同一回事。我仔细分析检查了他的时间序列,冒出了一身冷汗,他挪移出入了多少不同时间!我开始怀疑他的叙述时间,恐怕超过了中文翻译所能表达处理的,拿出英译本比对,唉,果然如此。

逐步分析、逐步对照,在文本中徘徊游移,终于还是来到了马孔多的命运终点。读完最后一段最后一句,我激动不已,不只是我的期待与信任没有落空,更重要的是,《百年孤独》的结尾,和《黯魂》一样,写的都是预见死亡,得到关于自己死亡情境的答案。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还没读到《百年孤独》终篇的我,写出来的小说,却和《百年孤独》有同样的结尾?是纯粹的偶然,还是意味着《百年孤独》书中其实已经藏着结局的暗码记号,潜意识中的我已经感觉故事只能以这种方式收场?那可能的暗码记号,又是什么?

在某个意义上,这本书的内容,就是当年创作疑惑的持续思考。从一个小说写作者的身份出发,多次出入依违在读者与研究者的身份间,互相印证,彼此诘问,借着讲授“现代经典细读”课程的机会,终于得以整理出来。因为是以多重身份的立场进行的思辨,谈说的方式无可避免显示了多层次的摇晃碰撞。整理过程中,我刻意保留了一些穿梭不同角度的趣味,让解读的流动,可以更接近我真实的思考经验。

我是这样接触、接近加西亚·马尔克斯及《百年孤独》的,或许也可以这样来帮助一些读者接触、接近,进而享受加西亚·马尔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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