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公寓中(5)

温泉洗去我们的忧伤 作者:郝誉翔


很多事情一落入这儿,便没法理解。就在这间公寓的某个房里,某一个夜晚,K的生命萌芽了,而从那一天开始,他便注定要眼睁睁地从母亲的子宫中注视着这一切,注视辗转流窜在木板隔间之中的八卦流言,注视他的父亲如何被卷入工作单位的弊案,而抓到牢里关了一年多,注视他的母亲如何挺着日渐隆起的大肚子为官司奔走,抗议分明是上级的长官贪污,却全都推给下属来承担,到后来,就连她自己在幼稚园的工作也无暇顾及,只好改成了兼差。怀孕后期,她的一双小腿水肿得特别厉害,每天晚上都坐在我们床上,一边对母亲和我描述诉讼的过程,一边来回按摩青筋浮露胀到发亮的小腿,还掀起衣服,给我看肚皮上张牙舞爪的妊娠纹。但她却始终没有在我们的面前掉过眼泪,还是努力地笑。

当K出生时,父亲还在狱中,他母亲独自到医院产下了他,当父亲出狱时,K已经快要一岁,原本以为苦尽甘来,一家人可以好好团聚了,但没有想到艰难的时刻才要开始。他们猜测K的父亲是在牢里受到性的不堪虐待,所以才会精神崩溃,出狱后回家看到陌生的儿子,他连一点欣喜的表情都没有,既不肯抱、也不肯多看K一眼。他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说,整天就坐在我们公寓的门口看报纸,一看便是好久。

乍看之下,K就和一般的小孩一样,外表并没有任何异状,若说真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就是老喜欢用自己的头去撞墙。他才是一个刚刚学会坐的婴孩哪,却仿佛自虐似的,不停地用自己小小的、柔软的头去撞墙,任凭我们怎么拉都不听。而他的父亲始终面无表情,坐在一把大藤椅上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父子两人的眼神没有交集,仿佛各自封闭在一个神秘的世界里,只把K的母亲孤零零地抛在一旁。

直到三岁时,K才被诊断出得了自闭症,但在这之前,我们都以为他是不爱讲话,就像他父亲一样,甚至以为是智力有问题,却怎么看都不像。他的动作比平常小孩要快很多,一走进门,就拔腿四处奔跑,到处摸,到处瞧,然后像只小狗似的把鼻子贴在家具上到处闻,好像对一切东西都很感兴趣,但久了之后,我们才发现,他似乎并不把任何人和事放在心上。

后来他们搬走了,搬到刚怀K时夫妻俩人准备买下的新家,那时还只是一间预售屋而已,他们拿着房地产的广告单,一遍又一遍构想着将来要如何布置和装潢。K的母亲打死都不愿意放弃那间房子,她咬紧牙缴房贷,就像不愿放弃有朝一日自己的丈夫会康复,而K会忽然打开心房的梦想。虽然搬走了,她还是常常回来,骑着一台破旧的小绵羊,让K站在前方的踏板上。她停在门口,脱下安全帽就大喊我们的名字。我们一直期望能从她的口中听到好消息。但没有,K的母亲只是回来找我们说说话。她还是一样的活泼爱笑,笑容中阴影却越来越多。然而有一回,她显得特别开心,紧握住母亲的手,说她终于知道她的丈夫和K为什么会这样了。

“这都是业。”她肯定地说,这个想法竟然比起医学和法律,都更能够还给她一个公平的解答。她又说,因为彼此都是苦命的女人,所以她说的我们会懂。

K从来没有开口叫过一声妈妈,或爸爸。他不会使用语言,但对气味却特别敏感,据说,这类自闭症的孩子只要一闻过后,就会牢牢地记住终生不忘,所以那间混合霉味和人体气味密不通风的公寓,如今恐怕还居住在他的鼻腔之中。他用这种方式来记忆一切,甚至是表达内心的亲爱。他总是用双手抱住他母亲的头,把鼻子深深地埋入她的发根之中,然后用牙齿咬住头发,喃喃地念道:“咬你咬你。”原来是在K小时候,他母亲喜欢抓起他的手臂,好玩地亲啄一下,说:“咬你一口。”而这件事不知怎么的,却被他特别记住了。那是他唯一会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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