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幕(1)

最残酷的夏天:美国人眼中的越南战争 作者:菲利普·卡普托


序幕  

你沉沉睡去,

身边的我注视着你,

听见你浅声梦语,

那些铁血战斗的传奇。

——莎士比亚,《亨利四世》

你曾耳闻历代战争和战争传言。每每闻之,大可不必坐立不安,凡此种种必将灰飞烟灭,然终点依旧遥不可及。国家彼此宣战,朝代相互恶斗,方能更迭取代。硝烟弥漫之中,你终难脱身,身陷死亡。然能熬至终点,则可救赎解脱。

——《马太福音》

此书绝非一部历史著作。它不是要去指控那些带我们进入印度支那半岛的先人——他们犯下的错,却用无辜平民的献血来补偿。总体而言,此书只不过是讲述战争的故事,讲述战火之中,人们的所作所为,以及战争对这些人的影响。严格来讲,此书是一位士兵在回忆我们历时最长的冲突——这是我们仅有的一次失败,书中记载了士兵漫长而又苦楚的切身经历。

1965年3月8日,那时的我还是一名年轻的步兵,我跟随海军陆战队远征军第九旅的一支营在岘港(越南港口城市)着陆,这是美国派去印度支那半岛的首支分队。1975年4月,我以新闻记者的身份重返故地,报道了共产党战争,那次冲突以西贡失守而告终。我是在越南战斗的首批美国人之一,也是最后一批撤离的人员,就在撤离的数小时之后,北越军(North Vietnamese Army)攻入首都。

本书主要忆及了1965年至1966年间,我服役海军陆战队的经历。本书末尾附上一篇我撰写的后记,简要讲述了美国撤离的故事。两次事件相隔不过十年,然而美国带着耻辱从越南撤退,想想当年入侵越南时我们的信心满怀,比照之下,似乎隔着整整一个世纪之久。

对于那些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尚未成年的美国人而言,那段岁月恐怕难以揣测——举国上下都沉湎在骄傲自豪和过度自信的情绪里。我们旅的3500名士兵绝大多数出生在“二战”期间,或是“二战”结束不后久,他们身下刻着那个时代的烙印,那是肯尼迪创造的“卡米洛时代”[1]①。那个年代到处弥漫着令人热血沸腾的气氛,加之年少轻狂,我们带着满脑子幻想来到海外。

年轻人往往对战争一无所知,因此便心驰神往。 “扪心自问,你能为国家做些什么?” 肯尼迪向我们发出的挑战点燃了我们内心深处到异国他乡大干一场的理想,我们不由自主地穿上军装。那时的美国貌似无所不能:她仍旧可以宣扬自己屡战屡胜。我们也坚信自己肩负使命,要将美国的政治信念传播到世界各地。与18世纪末的法国士兵如出一辙,我们自认为在“这场必胜的战局”中,我们绝不会是失败者。因此,三月潮湿的午后,我们背着行囊和步枪,行走在水稻田里,心中暗想,越共分子很快就会乖乖就擒,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崇高善举。行囊和步枪依旧在我们肩上。然而那种信念,不复存焉。

我们曾藐视那帮农民游击队,事实上,我们的敌手意志坚定、不惧死亡,死亡名单每周都在增加,鲜血淋淋令人不敢直视,有了这些发现之后,我们先前的壮志酬酬彻底崩塌。八月,曾被视为惊险刺激的远征变成了一场让人心力憔悴、无的放矢的消耗战,我们不再为了心中崇高的理想而战,只想保住性命。

撰写这场战争的回忆录绝非易事。曾几何时,我希望自己不过是一次传统战争的退役老兵,为了某项事业,经历过热血战火和具有历史意义的战役,而不是翻来覆去的伏击和交火。然而,我们没能经历诺曼底或葛底斯堡,没能经历那些史诗般的冲突,从而决定军队甚至国家的命途。我们的战斗,绝大部分只是为期数周、料想之中的等待,期间还举行莫名其妙的演练,我们穿行在热带丛林里和沼泽地里,练习危险的搜人行动,那里潜伏着狙击手,不停地“袭击”我们,还有各种恶作剧般的陷阱,要将我们一个个拿下。

我们的日子枯燥乏味,时不时会有大范围的搜捕破坏任务,这时我们才能稍微提起精神。不过,历经驾驶领队直升机在某着陆区落地的狂喜之后,往往是日复一日顶着炎日行军,靴子陷在泥土里,火辣辣的太阳恨不得烧掉我们的头盔,在遥远的树林里,看不见的敌人对我们开火。北越军与我们为数不多的正面交火,是我们仅有的兴奋时刻;不是寻常意义的那种兴奋,而是近乎癫狂的与人接触的激动之情。隐忍数周之久的紧张情绪,终于在那短短的几分钟内得到爆发——丧失理智的暴力,撕心裂肺的尖叫,极尽所能的辱骂。手榴弹发出阵阵爆炸声,自动步枪快速射击声久久回荡。

这种交火除了每周新添数位逝者,再没有别的成果,军事史上不会有记载,西点军校学员们也不会拿来当教材。尽管如此,它们却改变并教育了身处其中的我们;在这些渐渐被人遗忘的短暂交火之中,我们学会了有关恐惧、胆怯、勇气、苦难、残酷和战友的古老教训。最为重要的是,在一个习惯将自己视为永不陨殁的年岁里,我们认识了死亡。曾经的幻想,最后不知去向,而对于寻常百姓,那种幻想则是在年复一年的分期付款中逐渐磨灭。我们是在一瞬间将那幻想抛诸脑后,不过数月,我们从少不经事蜕变成年,并且过早步入中年。见过了死亡,意识到凡夫俗子不可逾越的有涯命数,让我们在青年时代便留下了不可痊愈的伤痛,就像早在娘胎,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就划了我们一刀。然而在当时,我们这一群人超过25岁的寥寥无几。离开越南之时,我们一个个奇形怪状,年轻的肩膀上,顶着一颗沧桑的脑袋。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