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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陷落(1)

年轻可以一无所有 作者:薛涌


作为老屌丝,我的青春属于七八十年代。我1961年生人,1976年“文革”结束时15岁,1979年幸运地作为应届生考入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室友最大的32岁,“文革”开始时他是上海的高中生,因为给《解放日报》写信反对批判《北国江南》,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北大取消了他的录取资格,那时刚刚落实政策。室友中的老二,是广州来的一位工人,也28岁。这让还不满18岁的我感到几分年轻气盛,直到1994年我33岁出国时,一直还习惯于被人称为“小薛”。工作头几年,我几乎在任何场合都是最年轻的,甚至被视为“小屁孩儿”。即使在九十年代初临出国前,也还被当作年轻人。

这种青春心态,拜托十几年的旅美生活被冷冻了起来。等到本世纪我重返国内媒体,特别是上网玩起微博时,才感受到青春的沦陷。先是对被叫“薛老师”感到不习惯,后来听到“老薛”的称呼,心说我只听到过别人这么叫我的爸爸。直到有个甜蜜的女粉丝叫我“薛叔叔”,我才明白自己已经被青春给开除了,心里老大的委屈:我还能穿我上大学时穿的裤子呀!无论比赛万米长跑,还是引体向上,我还是能击败90%的高中生、大学生呀!凭什么不要我了?

我终于醒了,知道不能冒充80后、90后了。不过,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与其说是年龄,不如说是心态。我们这茬人,幸运地没有让“文革”侵占自己全部的青春,在告别青春期以前,读了《哥德巴赫猜想》,它描写的是苦心孤诣地钻研数学难题的陈景润。那时每天晚上等着看的电视连续剧是《居里夫人》,尽管我是个文科生,但我的青春偶像也是居里夫人这样的人:能抛弃一切世俗之念,埋头在实验室里追求真理、造福人类,哪怕很长时间不为人所知。我们进中文系,同样是被告知要坐十年冷板凳。当然,我们也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权威的心态,总觉得自己冷板凳没有坐够,没有资格说话,要听从权威们的指导。

我们似乎更尊重世界上的权威构架,80后、90后这代人则显然不同。他们的偶像往往是扎克伯格这样的少年大亨(乔布斯、盖茨等,也无不是少年得志)。扎克伯格的一大创造,就是社交媒体,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在玩。网络似乎一夜之间改变了世界的构造。在这样的构造中,冷板凳,特别是与世隔绝的那种冷板凳,早就不是一种青春的样板。恰恰相反,互联网、手机让人们即时互动。

《时代》周刊2013年刊登过一篇封面故事,叫《我,我,我的一代》,讲的是1980—2000年出生的一代人,即所谓千禧一代,相当于中国的80后和90后。文章认为社交网络已经使得全球年轻一代变得非常类似,并引用皮尤(PEW)的民调指出,美国的年轻人平均每天收到88条短信。中国的情况不清楚,想必大家也半斤八两吧。怪不得有不少人担心:人类伟大的创造,往往是在孤绝的环境中诞生的。如果你几分钟就收发短信、上微博,怎么可能还有安安静静想问题的时空?

《时代》周刊的这篇故事,用的是一位自拍女孩的照片。我不妨称之为“自拍的一代”,这代人不像我们年轻时那么敬畏权威。其实,我们那会儿非常反叛,对计划经济的意识形态嫉恶如仇。但是,一提起梁漱溟、钱钟书、宗白华、朱光潜、金克木等属于计划经济时代以前的“老先生”,马上毕恭毕敬,觉得那确实是真正能给我们教诲的权威。现在的年轻人,则动不动就能到网上和大V们互动,不高兴开口就骂,甚至不必等对方把话说完。在我们那一代,上报纸是个不得了的事,如今的年轻一代则不那么依赖传统媒体的关注。他们自己可以开个博客、微博,拉一群粉丝,仿佛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甚至通过自拍把自己的日常生活实况转播。媒体成了全民行为艺术的竞技场,谁还管你权威不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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