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农业时代的静美与乡愁(1)

蒋勋说文学之美 作者:蒋勋


《诗经》里这种悠长的情感,不仅是当时的人可以体会的,也可以变成今天的某种美学,所以我建议大家要从不同角度去阅读《诗经》。我之前提到台湾现在有一些学者试图恢复歌唱《诗经》的方式,他们为此动用了宋元以后的很多资料,但你会感觉到乐器的形式、歌唱的形式太繁复,反而不能接近《诗经》。

当初唱《氓》的时候如果有乐器伴奏,会是什么乐器?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那个时候还没有琵琶,很可能是一种很简单的乐器——埙,或者是笛,甚至是打猎射箭用的弓(可以摩擦产生声音)。动作也非常简单,如果是《天鹅湖》里那样王子把公主举起来,这样的动作就很不像《诗经》。日本受唐代雅乐的影响,舞蹈动作也非常简单,就是把脚抬起来,手再移动一下。这种舞姿其实是仪式性或典礼性的东西,我想用它来提一下如果我们今天要把《诗经》恢复成乐舞的形式,用什么方法比较好。

《荷马史诗》里有一系列的古代英雄,还有美女海伦,可是《诗经》里的主角是谁?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氓”,是一个在中老年时会对自己的生命有一点感伤的农家采桑女子。《诗经》的主角一直活在土地上。为什么我看陈凯歌的《黄土地》会想到《诗经》?因为这些人活在黄土地上,与农业的联系非常紧密。只有在农业社会,人才能谦卑得像土地一样,在土地里生长,最后又回到土地中去,感情特别朴素、平实。如果大家想感受《诗经》的情感,不仅要阅读《诗经》,还要把《诗经》当成一种在当代延续的美学来看。

我建议大家去看伊朗导演阿巴斯的电影,他有一部电影叫《生生长流》,还有一部非常有名的《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我过去不知道伊朗是个这样的地方,想到伊朗就想到霍梅尼那类政治符号。可是《何处是我朋友的家》里呈现了伊朗农村的一所学校,完全像我小时候读书的学校一样,学生很少有穿鞋子的,需要翻山越岭去上学。整部电影几乎没有故事,就是在讲一个小男孩有一天不小心把同学的作业本放到自己的书包里了,老师恐吓他说如果下一次作业再不做,就不要来上课了。小孩子听到老师的话非常紧张,一天都忐忑不安,可是又不敢对妈妈讲。他想办法偷偷溜出去,把作业本还给自己的同学。整部电影带出了伊朗的风景——安静的田地,辽阔的山野。

可是他不知道他的朋友具体住在哪里,只知道住在哪一个村,还有他的朋友的名字叫阿里,他就跑去一家家地问。伊朗有很多人名字都叫阿里,他一问,人家说我们这个村子有好多叫阿里的。整部电影节奏非常缓慢,在谈人与人之间非常简单的情感。在小孩子成长的过程里,情感就是这么单纯、朴素。

我觉得阿巴斯电影里的东西非常符合《诗经》美学。《诗经》里的人都不是英雄,没有“木马屠城”那种轰轰烈烈的大事件,大部分都是走过一块玉米地时心里那种哀伤,或者在河边想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却不知道如何去追求的惆怅,全是淡淡的东西,这就是农业社会的诗。农业社会里具有与大自然同期性的循环,农业本身会变成一种美学。游牧民族的情感则比较强烈,内蒙古或新疆的民歌情感都比较热烈、泼辣。农业民族学会了把种子埋在土里,等待它发芽、开花、结果,天生有一种长久的耐心,所以《诗经》是典型的农业美学产生的作品。

印度也有一位大导演雷伊,已经过世了,他拍过一部讲印度农民生活的电影叫《大河之歌》。他和阿巴斯的电影至今还在被全世界讨论,是因为农业文明还没有完全消失。

进入工商业社会以后,《诗经》的情感就会慢慢淡下去。今天的高雄不晓得有多少“氓”,大概每个便利店里都有,但没有那种感伤,也不会变成民歌的形式。我们在《雨夜花》、《月夜愁》里听到的情感是非常像《诗经》的,因为里面有农业背景。到了繁忙的工商业社会,连那种月夜里走在三岔路的情感也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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