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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业时代的静美与乡愁(2)

蒋勋说文学之美 作者:蒋勋


还有一个像阿巴斯和雷伊一样被全世界讨论的导演,是台湾的侯孝贤。他的电影表达的是真正的农业社会里的情感,大家可以在侯孝贤的电影里体会到非常明显的《诗经》情感。

在他的电影《悲情城市》里,女主角辛树芬走向九份的山路,两边是秋天里刚刚发白的芒草,画外音叙述了她的幸福感。那大概是侯孝贤电影里最美的片断,完全像《诗经》。侯孝贤电影中的人物都不是英雄,全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比如小毕,比如《冬冬的假期》中的角色,又比如《风柜来的人》里那个早年打棒球,后来头被棒球打到,从此就坐在澎湖海边看晚霞的中年男子。这类小人物是属于农业社会的,具有悠远、朴素的情感。一直到他后期的电影《南国再见,南国》里面,半黑道的小混混儿骑着摩托车在阿里山的山路上行走,也非常像《诗经》。

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把《诗经》的情感扩大。我之前谈过,大学中文系讲《诗经》的方法和我非常不同,我不是要注解它,只希望《诗经》在今天仍然是被珍惜的人类情感,虽然农业社会已渐渐远去。如今,侯孝贤的日本粉丝团甚至会专门来台湾看九份小镇。随着工商业社会的来临,人在土地里那种深厚的经验,那种悠远、朴素的情感,正在慢慢丧失,但农业社会的文明却已经变成了一种美学,在艺术领域里弥足珍贵。

还有一位非常能代表《诗经》情感的导演——日本的小津安二郎。大家去看他的《早安》、《晚春》和《东京物语》,可以看到东方农业美学所产生的那种诗一般的情感,非常稳定。这就是《诗经》所代表的审美,在整个亚洲都具有很大的影响力。发源于古希腊的欧洲文化是偏向于游牧和商业的(比如腓尼基人),它的农业没有亚洲这么稳定,亚洲很多民歌具有的共性,即《诗经》的这种审美,就这样一直延续下来。

有一年暑假,我在法国看到电影院里在放侯孝贤的电影。这不是说侯孝贤的电影多么重要,而是侯孝贤电影背后隐藏的农业时代的审美是今天的法国人非常怀念的,那里面也有他们的乡愁。工业革命之后,这种简单的、回到自然的、在土地里生存的情感已经慢慢消失了,对此,他们非常怀恋。

今天的台湾也同样面临着巨大的摇摆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们也有很多乡愁,因为那刚好是要进入工业革命的关口。歌里有阿伯说“繁华的都市路怎么走?”,其实是象征了一个社会的转型。在那样的歌曲中能感觉到农业社会里的人进入都市,成为工业社会的人的哀伤。《孤女的愿望》里所流露的状态,正是从《诗经》里延续到这个剧变的时代的,民歌运动中的许多歌曲都和这种情感有关。

如今,这样的情感好像已经完全消失,要进入另外一个快节奏的、所有情感都要被切断的社会,每个人都以自我为中心。流行歌几乎都是用嘶叫的方式诉说自己的寂寞和孤独,没有了那份悠远、深长的爱。可是我们在《氓》里,至少可以看到这个“氓”和这个女子的情感是绵长的,诗中讲桑树叶子青翠肥硕,讲桑叶黄了以后的掉落,它是有季节的。

我从《诗经》里选的这几首诗其实有很强的代表性,每个人物在处理情感时,都与大自然中的某一种植物有关。女孩子常常用桑叶来形容自己的情感,因为她在农业社会里能体会到桑叶从青绿,到变黄,再到掉落,这就是季节。人的悲秋之情其实是农业社会里隐藏着的对青春逝去的忧伤,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比兴手法。

女子在讲“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时,是在用桑叶形容自己,曾经青春过,鲜丽过,也曾引得那个“氓”蚩蚩地笑。可是下面一段就是“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是说桑树发黄了,枯萎了,凋零了,其中有非常明显的农业社会中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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