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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业时代的静美与乡愁(3)

蒋勋说文学之美 作者:蒋勋


香港导演王家卫的电影里几乎没有自然,因为香港已经是一个没有自然的都市。电影《重庆森林》里的男主角爱上一个人,他会到超级市场去买一个凤梨罐头,罐头上写着二十八号到期,因为二十八号那天他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这也是比兴,可是王家卫的比兴与《诗经》的比兴完全不同,他是在一个商品里找到一个有意义的号码。

我曾有个同学喜欢坐某号的车,因为那个号码是他女朋友的生日。在工业社会或者商业社会来临以后,人们会在商品里寄托情感,可是《诗经》里的情感寄托非常悠远,因为大自然是长久不变的。雷伊的《大河之歌》和阿巴斯的《生生长流》,讲的都是永恒的情感。当然,这种永恒可能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因为农业社会在人类的大历史中不一定是永恒的。但是,人类迄今为止至少已经有一万年的农业经验了,因此,它变成了我们的巨大乡愁。我们在唱《雨夜花》或者吕泉生的歌的时候,会发现里面用土地及很多自然界的东西来做比兴,因为这些还是农业社会的产物。但接下来不一样了,有些联系被切断了。

《诗经》是彻底的农业审美,站在土地上的人相信有稳定的自然周期,他的情感周期与自然周期会合在一起。所以说《诗经》“哀而不伤”,无论多么悲哀,最后都不会绝望。因为农业社会里的人们相信循环,冬天万物都会枯萎、死去,可是大家知道万物复苏的春天一定会来。当孔子讲“哀而不伤”的时候,其实是知道大自然有平衡,有节奏,人们的希望可以投注在里面。

在读这几首诗的时候,大家可以感觉到其中有一种自然的韵律和节奏。但是有些翻译会把一首很好的诗窄化,所以我建议大家直接读原诗。很多人不相信自己有读原诗的能力,总是要去找各种注解本,可是注解会使你离诗越来越远。其实,原诗里的文字我们都能读懂,我们不必去注解它们,而是在若即若离中去感觉它们。

《诗经》里常用到叠韵、叠字,比如“蚩蚩”、“离离”、“迷迷”——你想要形容某种感受,但是没有找到最恰当的逻辑和解释,这些表达可以使你进入相应的感觉。“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一个民间小伙子居无定所,抱着一些布来换我的丝,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要来做生意(换丝),而是来打我的主意的。这是一切恋爱故事的开始。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对自己的漂亮很有自信,也知道这个男孩子有什么样的心机,她很高兴被追求,所以“送子涉淇”——已经谈了恋爱,男孩子要走了,因为要过河去做生意。

这就是农业社会里的情感,记忆都是自然的。女孩子送男孩子渡过淇水,这本身就是一个画面。所以我推荐大家去看阿巴斯的电影,他的电影要么是过河,要么是经过一片草原。他有一部非常精彩的谈恋爱的电影叫《橄榄树下的情人》,男孩和女孩从头到尾总共没有讲过十句话。每次两个人都离得很远,因为受伊斯兰文化的影响,伊朗的民风还是非常保守的,虽然心里很喜欢,可是却离得好远。短镜头无法拍下那样的场景,所以阿巴斯一直都用长镜头,这几个喜欢拍农业社会背景的导演都喜欢用长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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