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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讲 游园惊梦(3)

蒋勋说文学之美 作者:蒋勋


林冲一生最大的志愿是能像班超那样万里封侯,所以他一直希望能够走正统道路,尽忠于国家,然后慢慢做官,没想到被逼做“叛国红巾”“背主黄巢”。这里其实在讲正统和叛逆之间的矛盾,从元明开始,它变成戏剧里非常重要的一个力量。从戏剧本身来讲,《夜奔》里林冲的表演难度非常高,大概二十几年前,我在台湾还看人演过,后来再也没有了。

元明之际,民间的休闲文学或者一般戏剧当中,大致形成了两个很不同的方向:一个方向是比较阳刚的,以男性为主体,像《水浒传》《三国演义》,我们也可以说这一类是比较有政治色彩的;另外一类以女性为主体,比如《西厢记》《牡丹亭》,就是才子佳人的系统。在整个社会结构中,它们代表着两种不同的美学风格。今天大家打开电视,大概也就是这两个“节目”,关心政论节目的大概就不怎么看连续剧。而在当时,喜欢水浒故事的人也不见得很耐烦去看《牡丹亭》或者《西厢记》,总觉得里面才子佳人小小的情的纠缠很烦人;可是,喜欢看《牡丹亭》和《西厢记》的人也会觉得《水浒传》里面尽是对很粗犷的男性的描绘。这就好像社会当中男性和女性的世界变成了两个很不同的结构体,中间的互动来往比较少。后面我们会讲到《红楼梦》,在那里男性和女性的世界开始变得错综复杂。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牡丹亭》全本演出的话,大概要演上三天,我们通常看到的就是《游园惊梦》这一出,刚好是一个晚上的戏,大约两个小时。它前面还有一出《春香闹学》,我小的时候,两出戏常常合在一起演。杜丽娘是大户人家的独生女,掌上明珠,年方十六,家教非常好。春香是她的丫头。杜丽娘的老师叫陈最良,是丑角扮的,摇头晃脑地将所有诗词都讲到“道德”。他给杜丽娘讲《诗经》,可是对方完全没有表情。

在过去的戏曲里面,主角不一定都是小姐,譬如《西厢记》的主角常常是红娘,而不是崔莺莺。崔莺莺受到太多礼教的压抑,红娘发现了她想要的东西,就讽刺她喜欢张生又不敢讲,人家好不容易跳墙过来相会,她还要假正经。红娘就像是莺莺内心世界的“我”,没有受过“文化污染”,很直率,有一种人性解放的可能。她又批评老夫人,又批评崔莺莺,也骂张生“银样镴枪头”,是个很可爱、很浪漫、追求自我的女孩子。

《春香闹学》这场戏的主角也不是杜丽娘,而是春香。这时的杜丽娘似乎已经被礼教压抑得没有生命,没有自我,好像一个傀儡。春香是陪杜丽娘读书的,可是顽皮得不得了,一下说要出恭,一下又跑回来,对小姐说外面有一个花园好漂亮,可是小姐却没有反应。因为她实在太闹,老师教训了她,然后生气地走了。春香正在哭的时候,杜丽娘突然问刚刚她说的花园在哪里,拜托她带自己去看一看。《游园惊梦》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杜丽娘从来不知道自己长了十六年的家里还有这样一个花园,这也体现出她家教很严,父母根本不让她到许可范围以外的地方去。但“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杜丽娘感叹不到花园怎么知道春天已经这么烂漫,这里其实在讲她被荒废的青春。十六岁的青春其实是一座花园,但是没有人照顾,完全是荒凉的。“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她其实是在讲自己生命之花的绽放,她突然发现了自己的青春。春香之前到老夫人那儿去了,此时舞台上只剩杜丽娘一个人。她感到非常疲倦,便“隐几而眠”。这时,秀才柳梦梅持着柳枝出现了——这是杜丽娘的梦境。两人一见面,都吓一跳,觉得似曾相识。这和我们后面要讲的《红楼梦》有微妙的相似,都是讲生命不仅仅是这一世,而是有很多过去的缘分,所以会觉得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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