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低语的风暴(2)

沙漠里的细水微光 作者:杨献平


2.戈壁观察者

大风来往的戈壁,内蒙古阿拉善高原阔大的戈壁,日复一日的生活和精神疆场,一个人在它身上,像是一只红色的蚂蚁或者奔跑的蜥蜴——我时常感到卑微,无限大和无限小导致的心理和精神落差。刚来时,我看到的戈壁是冬天的,像是大地拳头的骆驼草满身灰尘,干枯得焦黄,似乎是某种史前动物的骨骼。第二年春天,我在营区外的戈壁滩上,看到了密密匝匝的骆驼草,因为靠近人居,渠水从它们身边流过,繁茂是必然的。春天令它们焕发了真正的植物本色,绿得让人晕眩——戈壁的世界竟然还可以如此美好。

人工的杨树和自然的沙枣树、红柳树夹杂在营区外围,林间的青草成群倒伏,其中的白色或者蓝色花朵像是雄性戈壁托举的美丽女子,身子羸弱但却充满高贵的光泽。有一年夏天,到三十公里外的南山去玩,沿途的戈壁上布满陈旧的车辙,深深浅浅,左冲右突——很多人来到过,戈壁承载和包容了所有过客。这里的骆驼草是稀疏的,站在戈壁,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它们本身就是戈壁的一部分,人看到看不到,都是无关紧要的。

进入沙漠,白色的沙,一堆一堆,围在骆驼草根部,像是一个个结实浑圆的乳房。无边的白沙并不像艺术图片那样美好——甚至有点索然无味,令人心生沮丧。独立的山都是流沙,披在高坡之上。我们的攀爬进一步退三步,整个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峰顶的岩石也正在风化,看起来巨大的坚硬物质,只要用手轻轻一碰,就簌簌而落,奔散开来,刺啦啦的,听起来牙碜。

越在高处,风越大——忽然想起苏轼说的“高处不胜寒”,还有赫拉克里特的“干燥的灵魂是最高贵的灵魂”。在峰顶,四周的风,分辨不出来自哪个方向,衣衫猎猎作响,就要撕断了一样。这时候,仰望的天空就在眉睫,伸手可摘流云,大地苍茫得不明所以——但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到处都是沙,白色的沙和金色的沙;戈壁是黑色的,人间的黑和灵魂的黑。

惯常的生活中,好多事情都变得空无意义——而在戈壁深处,哪怕一只红色的蚂蚁或者一枚树叶,都令人惊奇。戈壁围绕的巴丹吉林沙漠深处,马兰花最动人,我以为它是这世上最顽强的花朵——黄沙中成长和开放,流沙接连穿袭,但仍旧保持了一种绝对神圣的生命状态。

2001年,我主动要求到戈壁深处的单位工作。报到那天,看到的戈壁简直就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梦——干燥和贫瘠得一无所有,黑色的沙子就像是海底的沉淀物。

近处的戈壁上,总有一些风,带起白色的尘土,一股一股流窜,然后汇合,成为更大的沙尘,不规则跑动,像是游击的小股敌人,沿着平坦的戈壁疆场,转眼无影无踪——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会消失,但肯定会再生,一溜一溜白色的土尘,不倦地游历,灵魂一样奔跑。夏天的每个傍晚,我都会一个人到堆满黄沙的围墙外散步,抬头的天空亘古不灭,落日如血,大地坚硬,走在上面,每一块石子都触到了骨头,每一粒尘土都进入了身体。

这里的戈壁几乎没有植物,好大一片,瓷实的沙子上面,铺着一层大大小小的卵石,有的晶莹剔透,有的墨黑如玉,还有的像是红玛瑙、绿宝石和骏马的眼球。我捡回了好多,放在窗台上,第二天一早,它们光洁的身上就蒙上了一层黄色的灰尘。古日乃的牧民古日腾德哈告诉我,这一带的戈壁盛产可供观赏的石头——学名“沙漠玫瑰”,在额济纳旗的奇石专卖店可以看到,形状像海底珊瑚,一瓣一瓣结在一起,就像是盛开的玫瑰花——好多人开车进山采挖,拿到市场去卖。我不知道应不应当赞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收藏这种“沙漠玫瑰”,即使看到了,也不会采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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