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低语的风暴(1)

沙漠里的细水微光 作者:杨献平


1.流沙

流沙——多次在诗歌中重复,唯美的言辞和单薄的崇拜,我曾经以为是一个诗意的词,可在阿拉善高原,“流沙正在淹没我们的祖先”,说这句话的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鼎新绿洲的汉族居民朱建军。

的确,我在戈壁看到的坟墓周围大都堆满了黄沙。这里的坟茔大都竖有墓碑,每一个墓碑上面都写着同样的称谓。早年间的墓碑是黄泥做的,书写的文字早就被连续的风带走了,只剩下一块凝固的黄土。稍后的墓碑是水泥做的,文字虽然清晰,但也会像先前的那些一样,在时间和风沙中消失。最近几年,墓碑都换成了石头的,黑色的石头,白色的字迹,看起来庄重肃穆。

朱建军先祖的坟墓在靠近弱水河的戈壁滩上,一边是时断时续的内陆河,一边是风沙常在的戈壁滩。每年清明上坟,朱建军都要扛上一把铁锨,把坟墓旁边的黄沙清理一遍,才摆上贡品,点燃黄纸和柏香,声泪俱下地祭奠。有时候路过,如果方便,他也会顺手清除一下坟边的黄沙。他也知道这样的清除是无效的,但必须如此。就像我们的生活,每一天都在重复,但必须重复。

新栽的杨树大都干死了,干枯的根部泛起一层白碱,再有一阵风,树苗就折断了,丢在那里,让人心里发酸。没过多久,这些死了的树苗就成了流沙的战利品,而且越埋越深,再也找不到了。

发源于祁连山的弱水河不明所以地流着,大多时间是干涸的,一河流沙被太阳烘烤,逐渐蓬松,风吹之后,一层灰土飘飞而起,在空中,向着更大的区域奔袭——张掖、酒泉、嘉峪关、武威,乃至兰州、西安。有一年春天,我到兰州下车。广场上落了一层灰尘,又下了一阵雨,看起来就像是疤痕累累的脸。对面的兰州大厦灰旧不堪,街道上到处都是灰尘,就连广告条幅,也都沉甸甸的。

但城市人不会担心被流沙掩埋,最受影响的是祖辈游牧的土尔扈特蒙古族牧民,牲畜需要的草越来越少——阿拉善盟的沙漠化土地正以每年1000平方公里的面积扩展,大部分牧民因草场退化、牧草短缺而变卖掉牲畜,也像当地汉民一样,开始农耕生活。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习惯了游牧的蒙古族人一时难以改变自己的民族习惯,第一年大都颗粒无收,直到第三年,才逐步掌握了一些农耕技巧,逐渐有所收获。

额济纳旗的牧民阿布和就是其中之一。最初,他在古日乃草原放牧了上百峰骆驼和数百只羊,而流沙将他驱赶出了古日乃草原。在额济纳旗,面对数十亩田地,他正在努力把自己变成阿拉善高原上第一批以种地为生的蒙古族农民——还有他的女儿、女婿,儿子和儿媳妇,甚至孙子。

2000年,在达来库布镇一边的干河滩里,遇到几位骑着骆驼到山里采挖沙葱的男性汉民,几个口袋都是沉甸甸的,骆驼走路都有些吃力。

沙葱是阿拉善高原最重要的植被之一,只要下雨,就会生长,而不会采挖的人会毁掉沙葱的根。在鼎新绿洲,初春的市场上,摆放了好多,买回来开水煮后,再拌上盐和醋,吃起来很是爽口。就像那些吃着发菜炫耀富贵的人一样,吃沙葱也是一种破坏,只是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罢了,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我们不知道,吃一口沙葱,就相当于容忍了一把沙子的横冲直撞。

现在的额济纳旗,乃至鼎新绿洲的居民,每年都要把清理沙子当成一项重要的工作,他们用枯干的红柳扎起篱笆。黄沙蜂拥而来,一年时间堆积的沙子,要用四轮车运送半天。这种劳作是无效的,但必须劳作。有一年五月到嘉峪关,令我吃惊的是,街边的槐树竟然大部分都还没有发芽,即使发了芽的,也都枯萎着。傍晚起了一场大风,流窜的沙子如狼似虎,长驱直入。晚上,睡在四层楼上,仍能感觉到大地的剧烈晃动。还有几次,在路上遭遇流沙,竟然被擦破了脸皮,没等鲜血涌出来,就又被灰尘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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