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此奇异,如此隆重(5)

沙漠里的细水微光 作者:杨献平


3

两个人的家开始热闹起来,儿子的哭声使得墙上的壁画微微摇晃,有时半夜忽然哭起来,嘹亮的声音穿过窗纱,在黑夜之中,露水一样飞翔。妻子的刀口仍没完全愈合,但仍坚持给儿子喂奶。有一次,儿子哭得没有来由,且气势汹汹,不讲道理。我哄啊哄,用遍所有招数,仍旧不奏效,一生气,大着嗓门说:再哭,就把你从窗户扔出去!岳母和妻子听到了,劈头盖脸一顿骂。我觉得羞愧,又觉得她们误解了我的无意之言。辩解一番,但却适得其反——热爱新生命,孩子,爱护和关心是一种上好的品德。

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几年后,妻子和岳母当着儿子的面说起这件事情,儿子记住了。有一次,我独自在家带他,他不听话,训他的时候,他反过来说:“我小的时候你都想把我从窗户扔出去,我还记得呢!”我震惊,脸红,羞愧,低下头来,语气变软——比他更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这是孩子的一种智慧或者孩子的谴责,似乎比某种正义更具威力。儿子六个月能坐起来,八个月会爬,并第一次叫爸爸妈妈,十个月走路,没几天就开始撒腿跑。我喜欢和他一起睡觉,他胖嘟嘟的身体,散发着青草味和奶香,比任何香水,乃至花朵都要醉人。他身体柔软、光滑,芳香四溢,像鱼,在我怀里沉静和游动。我喜欢咬他的手掌,整个都含进去,喜欢亲他屁股、胸脯和脚趾——家里的两个男人,不像父子,像兄弟和伙伴,我叫他杨大锐(按照族谱,我父亲那一代为“恩”字辈,我这一代为“志”字辈,儿子为“大” 字辈),他喊我杨大爸;有时我叫他臭锐或臭锐锐,他喊我臭爸和臭老爸。

母亲千里迢迢,专门来看望她和父亲唯一的孙子。深夜,母亲进门,就趴在睡着的儿子身边,眼睛含泪,满含笑意,用粗糙的手掌抚摸儿子的脸颊和手脚,一边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我看到了,有一种特别的感动,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这是一种传承,母亲和父亲生育了我和弟弟,我和弟弟又生育了自己的孩子。这种形式古老而新鲜,迅疾而永恒。于母亲和我们来说,儿子不仅仅是一种俗世荣耀,更是一种生命继承、灵魂交付和精神塑造。

三岁时,我们带儿子回到南太行老家,第一次的故乡,他竟然一点都不陌生,除了和弟弟的女儿打架(和谐玩耍之后的矛盾)之外,一点都不嫌弃那里的生活环境。有时候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跟一群蚂蚁过不去,或者捉几条虫子,放在盒子里。父亲抓了一只山鸡,说杀了吃,儿子哭,坚决不让,也不允许放飞,用绳子拴住玩耍,直到山鸡死去——本性暴力,不知不为罪。

我们带他走亲戚,他都不陌生,与我们家的亲戚有一种天然的亲和与适应能力。有时,我和妻子会出去玩或者做事,把他交给母亲照看。他和村里的孩子们玩得非常开心,可以一天不回家。而日暮苍山,他会自觉回来。找不到我和妻子,就一个劲儿地询问奶奶:爸爸妈妈呢?然后,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一声接一声喊爸爸妈妈。我们老远听到了,高声应答。还没进门,儿子迎面扑来,在怀里委屈地继续叫爸爸妈妈。

告别家乡的时候,儿子跑过去,逐一拥抱每一个人,亲吻爷爷奶奶满是皱纹,甚至灰垢的脸;不住回头张望,挥手告别。这些情景,令我温暖,莫名感动,感到了生命的奇异和内心的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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