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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漠失声痛哭(5)

沙漠里的细水微光 作者:杨献平


沙漠的春节一如往常,和岳父喝酒。儿子在闹,也装模作样给姥姥、姥爷敬酒,祝福福寿康安。我开始笑,进而眼角有泪。抓起一杯酒灌下去,装作呛了的样子,到外面去把眼泪擦掉。几年后,儿子节节成长,一瞬间就到我胸口了。有一次,我带儿子去营区外围的假山上玩。看着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老营区,以前的电视台成了办公楼,和妻子住过的临时家属房也被一大片新住宅楼替代。我对儿子说,以前,爸爸就在那个地方上班,可现在没了;以前,爸爸和妈妈在那个地方住过……儿子睁着眼睛环视了半天,又看看我。我潸然泪下,人在时间中总想在大地上做点事情,留下自己的痕迹。想起曾经的“繁华的孤独”,心里竟有点温暖和惋惜。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青春本来就是孤独的,繁华中的孤独更楚楚动人。那时候,我胡子还像春天的细草,现在一周不刮就草木葳蕤了;那时候我在迷惘荒野奔行,现在我已被生活和某种既定轨道捆在拉开的弓弦上。我只能说,在时间中,青春疼痛是每一个人必修的课程,孤独火烧不尽。孤独是每一个人毕生用以自戕的刀子,也是生命,乃至灵魂中最隐秘的疾病,持续无度,还无药可救。

每一个人的青春都可以长期抚摸,尤其是走过之后,青春会越发得毛茸茸,越发得淋漓尽致,成形成块。堆积在肉身和内心的某一个地方,沉甸甸,又烟云蒸腾;轻飘飘,又泥沙俱下。我的青春是在巴丹吉林沙漠展开并消耗掉的,就像风中不断磨损的沙子和鞋子、茧花与头发。特别是那些深切入骨的孤独,应当是青春的印章,也是一生不断线的路由器。几年后,我离开巴丹吉林沙漠到成都,第一年的春节前,我独自一人,乘坐列车再次回到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站在曾经的营区外围,我忽然感到凄凉。十多年在沙漠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一个人在一个单位的痕迹很快被填充、抹平。我再次体验到,人太多的时候,人就不需要更多人了;一个人之后,是更多的人;谁觉得这个世界舍我其谁,谁就是人的敌人。一片地域也是如此,它是开放的,任由来去,不管怎样的事物,它都可以承受,也可以放逐。

春节时候,我和岳父喝了几场酒。他老了,我也马上中年了。我心里知道,翁婿俩在沙漠喝酒会越来越少,也会少得找不到。看着他脸上越来越深的皱纹、佝偻的腰、不刮就泛白的胡须,我无话可说,也不再掩饰流泪,而是沉沉地叫一声“爸”。此时,我自己的父亲已经去世,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他可以让我喊“爸”了。

再些天,我特意去了一趟巴丹吉林沙漠深处,在黄沙和戈壁交汇处停下车,一个人爬到一座沙丘顶上,张目四望。沙漠还是那么大,甚至比我在的时候更大,大得让我想纵身奔跑,想在沙丘上建造一座虚幻的宫殿。天空还是那么深邃,井口一样对着空旷之地,而且充满被探测和吞噬的欲望。我大喊几声,声音被风打回口腔。我沮丧,我想我越来越像一匹狼了,被沙漠放逐到繁华都市,一片沙漠却进入了我的肉身。它可以无视我,远离我,而我却怀有它和它的一切外表和内里。避开同行的人,在一座高大沙丘背后,忽然想哭,我没有强行阻止,而是扯开嗓子,大哭起来。哭早已被时间解决的青春;哭一个人此生遭际;哭世界之大,个人却如此单薄;哭风为什么不带来只带走;哭生命深处总是会有那么多的无助、悲哀与疼痛;哭我的亲人微贱而心怀慈悲;哭沙漠对我一个人的打击和恩泽……然后擦掉眼泪,疯狂跑回车旁。回程路上,我忽然想到,在大地上痛哭的人是有福的,自觉皈依大地,就像肉身及其包藏的灵魂,此前和往后,你们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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