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孤老头”

此生此家 作者:陈亚先


始终都是明亮的,深埋心中难以淡忘。万万没有想到,1937年, I第 “七七事变”爆发,一场耗时8年的抗战由此拉开序幕。这年12月 1车 底,日军攻陷余杭,进犯杭州,迫笕桥;次日,杭州被攻占。诸之 暨城内一片人心惶惶,纷纷携家带口逃往他乡。伯是那种小富即安、对时局不甚关心的人,但在此乱局之中,亦不得不从武汉急信要我们立即弃家前往上海,并说不可留 恋新屋。离开店151之后,国民党军队将新屋作为自己的司令部。 I 1939年,日军一到,首当其冲把国军司令部付之一炬。就这样, 父母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化为灰烬! 国破山河碎,家园亦被 毁,此时此景,铭记于心,终生难忘! 二、“孤老头” 6岁 时 ,该上小学 了。伯送我去报名 面试 。老师问我 “二十一条”是什么意思? 我在家从来没有听到过,茫然开不了 口。老师说:这孩子个子这么小,尚未开智,明年再来罢。这 样,娘把我送到了萧山去陪外婆。 外婆家姓谢,村名就叫谢家村。在浙东浦阳江上游,在离 临浦镇十五华里的田畈之中,隶属临浦镇。浦阳江是钱塘江的支 流,在杭州钱塘江边坐上开往浦阳江的小火轮,早上8时开船, 午后1时到临浦,步行或坐轿15里再到谢家村,交通不算方便。 外婆家在一个古老的村庄。人烟稀少,生活单调,宛如一 棵古树昂然而立,宁静又孤傲。黎明前的黑夜,分外漆黑,如豆 的油灯,幽幽晃晃照着帐外昏暗的房问,更显朦胧和寂静;不知 何时突然一声鸡鸣打头,接着是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一串串啼 鸣。这时我总是贴近瘦骨嶙峋的外婆睡,听鸡叫,等天亮。渐渐 地,木板透进几缕亮亮的光束,外婆坐起身子,棉袄的下摆扫过就我的脸面,感到又硬又冷。外婆下床后,开始早饭前的劳作。我 魏 l 独自躺在被窝里,仍是声声鸡鸣陪伴着我。以后不论走到那里, 只要黎明鸡叫,就会想起童年时在外婆家的情景,既遥远,又清 晰…… 谢家村不大,只有百把户人家,没有一所学校,只有一个私 塾;没有一家商店,哪怕小小的摊贩也没有,平时妇女用的针头 线脑,除了偶尔穿村走户的货郎担之外,就要到镇子上去买。村 中一条主要通道用青石板铺成,倒是十分光滑平整。村中仅有的 誊公共设施是一座祠堂包括前面的一座戏台,并以祠堂命名的一座 小山,一个池塘。  祠堂是村里最大的建筑,大屋顶,虎豹马头,山墙上端绘有 彩色的图案,如狮子舞彩球、哪吒闹海等,大户人家的山墙上也 是这样,稍为简单一些而已。村子虽小,但家家都住砖瓦楼房, 最困难的人家也有一两间平房,不像我们店口老家,大多是泥墙 草顶的房子。祠堂前面有一片开阔地带,近面那座戏台,雕梁 画栋,很高,为的是站着或坐着的人都能够看得到。上戏台的楼 梯,在我看来十分陡峭,所以一直没敢上去过。那个祠堂也没有 进去过。有一次祠堂门半开,我怯生生地好不容易跨过又高又宽 的石门坎,望望里面既深且暗,一股寒气逼人,急忙退了出来, 从此再没去过。 祠堂后面左边是祠堂山,谓之山,其实是一座四五丈高的土 丘而已。由于祠堂地基高,从外面走来是根本看不到的。外婆家 屋基有九级台阶,站在楼上的窗前可以望到山顶,所以土丘也称 “馒头山”。山上石多土少,没有一株乔木,一年到头只长一些 茅草和些许小灌木,如杜鹃、冬青之类。到了秋冬,草木枯黄, 人们就把它割倒,在山上晒几天,然后拿回家作为柴火。平时大 人很少上山,都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在山上晒太阳,采闲花野草,捉放蚂蚱、蜻蜓。 l箜 祠堂后右方有一个池塘,大约几亩地的水面,除西边一头接着田畈,形成浅滩和泥畦,人们种些茭白、芋艿之类,南、北、东三面塘岸都砌有石方,建成塘埠头供乡人使用。每个塘埠头一般可容纳四五个人洗涤。水满之时,露出二三 石阶;水浅落时,可见五六十级;池塘自然生长鱼虾、螺蛳等。塘水清洁,村里人都自觉保持良好的卫生习惯,任何污浊之水都 是倒在自家的菜园地里,而从不愿破坏池塘的水质。 当时村里还未用上肥皂,洗衣、洗被先用皂夹水浸泡或用草 木灰,将其污水倒净之后,才拿到塘埠头去漂洗。经过一夜的沉 誊 淀,清晨的塘水,格外清澈。人们先是来挑水,供一天饮用。接着洗菜、淘米。到了下午,才会洗衣、洗被。村里的男人大部分在临浦镇上经商,开店或做伙计,只有少 数留在村里种田;妇女忙于做家务,没有什么闲人在村里走动游 荡,真是一个平静的村庄。 当时在我们家乡,家中没有子嗣后代的,不论性别,统称 “孤老头”。女儿出嫁成为外姓人不算在内。“孤老头”充满贬 义,既不为人同情,也不受人尊敬。所以,母亲只要一想到自己 老娘的处境,总是愁云满面,心里不是滋味。 外婆姓陈,本是店口镇陈氏姑娘,不知叫什么名字。虽不 识字,却心灵手巧,擅长描龙绣凤。初作新妇时,被人称为“秀 才娘子”。外公是一个秀才,品学兼优,12年选拔一次的拔贡, 本可等待殿试,惜乎后来在苏州教书时,客死他乡。那时外婆正 怀着我的母亲,外公的长兄前往苏州料理后事,回来一双空手, 只说人死了已埋在当地,其余情况一概不知。更不用说什么遗物 了,比如外公随身带去的考篮、书籍、文房四宝、腰带、佩玉、 扇坠、外婆亲手绣的汗巾、钱袋、衣被等等,不知踪影。习 肇J 当时妇女多老实且顺从,任由命运的捉弄,对外婆来说,就 剩 是晴天霹雳,却偏偏没有把她和胎儿打死。不久,生下一个遗腹女,大外公给取名“惠香”,就是我的母亲。 外婆为抚养子女,只好代人家做刺绣,“秀才娘子”慢慢变 I 成了“绣花娘子”。外婆做的绣花、细纱,花式多,什么荷花莲 藕、千层牡丹、喜鹊蜡梅、燕子双飞、鸳鸯戏水、彩蝶纷飞,以及各式各样的鞋头花、荷包花,应有尽有。因为绒线分得细,做 在缎子或亮纱上,手感平整,摸不出一点痕迹,所以外婆的活儿 霪;总是做不完。为尽可能保持手指光滑,以免沾带绒线,母亲五六岁时就替外婆在灶下折柴塞革,做尽粗活,同时也跟学做针线。娘的亲哥哥15岁由大外公做主送到临浦一家米店当学徒,积劳成疾,得了肺病,20岁娶妻生下一女,不久即惨淡病故。娘是 女孩,女子无才便是德,即使大外公口头上很喜欢“香毛毛”, 却不肯让她读书识字,只能一边学针线,一边隔壁听讲。两个堂 兄成天“子日子日”的,却什么书也背不出来。有一次,大伯又 提《诗经》上的“关关雎鸠”,重复几遍两兄弟都接不上,娘忍 不住脱口而出,“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外公不仅 惊讶,也大为震怒,从此让次子下地种田,只留长子一人继续苦 读。 大外公一生科举,屡试不中,总想培养一个儿子以了心愿, 惜乎仍是白费心机。有一次,大堂兄要到镇上去,娘请他捎带两 尺“八结辫带”,他想用笔记下,提起笔来念念有词,就是落不 下一个字来。 这位大堂兄仍以书生自居,天天读书,什么事也不做,外 婆不免想起自己的儿子,既能读书,记性又好。他曾讲过一个故 事给外婆听:苏东坡的脸比较长,其妹前额比较突出,兄妹彼 此取笑,哥哥送两句诗给妹妹“轻移莲步下楼台,额角已到画 堂前”,妹妹不甘示弱,当场回敬了两句,“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曾到腮边”。外婆最伤心这个儿子早年丧父竞落得个外出做 l箜 徒 ,心里更加黯然。 几年后,大外公病故,分了家。外婆分得7亩祖田,正常年成 租米够一年的El粮,针线活的收入作为零用,尚能积蓄一点。外婆 匡 有心置备娘将来的嫁妆,比如替大户做一对枕套,有不想付钱的只 I 给六粒珍珠。Et积月累,外婆给娘积攒了好几朵头戴的珠花,尽管 I 后来珠花不通行了,娘还是说这珠子粒粒都是外婆的心血。 外婆高高瘦瘦的个子,穿着宽宽大大的衣服,都是陪嫁时带 来的。那时女子到了夫家就不再做衣服。上衣不但领圈大,襟口 饕 镶着花边或不同色彩的布条,袖子、肩下部也镶着一圈,裤子从上到下都很宽大,裤脚边同样也镶了花边,看起来像裙子一样。上衣长过膝盖,露出裤脚不到一尺,下面是一双三寸金莲,尖瘦 的小脚支撑着宽大衣服内的伶仃身躯,这就是外婆给我的最深印 象。 丈夫死后,儿子也死了,媳妇改嫁他人。这时,我母亲24 岁,外婆同意了娘家陈姓的一门亲事,对方也是一个遗腹子。外 婆一直认为遗腹子深知世态炎凉\' J瞳得同甘共苦,守寡的婆母也 一定不会不疼爱自己的儿媳。就这样,为女儿至少筹备了10年的 婚事,总算水到渠成。从此,外婆日出是一人,掌灯也是一人, 形单影只,遂成母亲日夜放心不下的“孤老头”。 外婆将女儿嫁回娘家,思乡之情不言而喻。 诸暨店口村陈家,距谢家25华里。娘于婚后第四年生下大 姐。父亲失学后,在杭州做事已有3年,不久举家迁到杭州。不 过,不论相距远近,反正娘都难以回家省亲。按照父亲的规定, 娘早上要给婆母梳头,晚上要代她洗脚,侍奉比自己母亲小4岁 的婆母。嘴上虽然言笑,内心却又总在惦念着自己的老母。尤黪I 蘩I 其是风雨天气,谁帮她到柴房背取柴草,谁帮她去塘埠头淘米洗 鼹 I 菜,又有谁帮她到菜园洗涮马桶……这些都成了母亲的心思。 如前所述,杭州的家是一幢旧式花园洋房,楼上楼下前厅三 问,后轩也是楼上下三问,共有六间可作卧室,乡里常有人来暂 住,外婆不是也可以到女儿家来合住吗? 但娘却说,外婆是不会 来的,再苦也在自己的家,决不依赖女婿……为缓解外婆过的这 种“举目无亲”的寂寥,大姐曾去陪伴过外婆。大姐到了上学的 年龄,就由我去接替。 记得那天是梦熊娘舅来接的我,坐小火轮到临浦上岸,他 誊挑来两只箩筐,把东西合放一筐,另一只让我坐,挑着担子走15  里田畈小路就一直到了谢家。刚一进村,就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小 人? 答:“旗杆台门庆福姆姆的外孙女。”路旁人议论:“真可怜, 这样的小人来了有什么用?”我想,娘也不是不知道,一个只有6 岁的孩子能帮些什么忙? 所以临行前特别叮嘱我:早晚帮外婆上 下楼拿拿小东西就行。若是做不动,哪怕叫叫外婆也是好的。如 果外婆有病就去通知梦熊娘舅,千万不要耽误。 外婆家是一座五开间的四合院。跨进一条宽宽的石门坎,对 着大门有一道照墙,上半墙是雕空花的,从里面可以看到从外面 进来的人。天井很大,东厢房两问楼上楼下归外婆住,她在靠大 门的一边开了一扇小门。从大门进来的左首,厨房兼吃饭间,这 里也是外婆以前刺绣做活的房间;并排一问是已故大外公教子读 书的地方,现在Ⅱtld,堂前,楼上有两间卧室。 我看了一圈,感到非常意外,想象中外婆的家一定要比我家 好,家中会有菜肴零食,如火腿、腌肉、腊口条、咸蛋、鲜蛋、 酒浸枣子、酒泡柿干,甚至还有绍兴香糕、笋干豆、酒浸杨梅和 小孩爱吃的种种点心……可没有想到,外婆不仅房子少,且家徒 四壁,房子里没有柜子,也没有更多的箱子。

最使我奇怪的是窗前一张两抽斗桌,里面没有一本书,连一 l第 点针头线脑、布头布脑都没有。不似娘的房里有许多抽斗,有的早 放书,有的放零碎杂物,没有一只抽斗会是空着的。外婆的床铺 1錾 l之 已经很旧了,帐子是蓝夏布的,被里子是蓝色的粗布,床前有张 l痛 床头柜和一只马桶箱,另外是一个竹编的大米屯,上面放些平时 随意要用的东西。 那时外婆已60多岁。颜面苍黄干瘦,满是皱纹,成为她一生 坎坷的年轮。外婆只比祖母大4岁,看上去却要比祖母见老得多。 外婆年轻时绣花做活用伤了眼睛。待娘出嫁后,她的任务 似 乎 已经完成了,而且确实已看不见,不能再做什么针线活了。 霸 我清楚记得,当时外婆只能糊一种冥钱 (银锭),供人祭 祀 或扫墓用的。外婆规定自己一天只做一作 (即一千只)。早饭 前 开好一千只底料,上下午糊一千只锭面,夜问再糊一千只底料。 黄纸衬里,锡箔在外,晾干至次日清晨,日复一日,昼夜循环, 从不间断。外婆的手指磨出厚厚一层老皮,我摸上去,糙糙的, 直疼到心里。 外婆的生活虽然清苦,却也十分单纯。在今天看来,就是有 规律,周而复始,大概在这个平静的、与世无争的小村庄里,历 来就是如此。外婆上午在菜园里拔一些蔬菜,提上朱红漆的小水 桶和淘米箩,慢步走到塘埠头去淘米洗菜,我跟着同去,帮着拿 些小东西。当淘米箩浸在池塘水中,泛起一阵阵糯白色的涟漪, 觅食的小鱼小虾欢天喜地游向米箩。外婆往往把小鱼儿放回池 里,虾子则放进水桶,带回给我吃。外婆用的是大灶,大锅旁边 有两只汤罐。锅里烧饭蒸菜,汤罐则烧水,一火两用。 外婆一天只烧一顿饭。饭上放一个竹架子,可以蒸东西。不 论蔬菜或荤菜都喜欢用盐腌一把。每顿两样菜,有点小荤就让我 一人吃了。逢初一、十五,外婆会托人到镇上去买些豆腐,再给 我买上四只肉包子,算是改善生活。其实,这种包子我并不喜欢貔 l 遘鏊J 吃,里面放了许多葱,我嫌味道儿太呛! 外婆总是买,自己顶多 、黪 I 吃一只或半只,其余逼着我吃,所以印象深刻。  中午这顿正餐,吃过以后,装出一部分,盛在有盖的竹篮 里,留作次日的早餐;留下来的锅巴,晚上烧泡饭吃。 虽然母亲让我来帮帮外婆,实际上,我在那里做不了什么 事。最多是早上把鸡放出去,晚上再把它们叫回来。有了蛋, 小心翼翼地捡到柜子里去收好;或跟着外婆关关门、开开门。 窝 外婆疼我,让一个比我大一点的“美仙娘娘”带着玩。我不知道为什么叫她“美仙娘娘”。人小对美可能不会有太多的感觉。“美仙娘娘”常带我到祠堂后面的山上晒太阳,采一种茅草芯 子,并叫我吃。 有一次,她采了一种带绒毛的种籽,神态认真地对我说,用 棉花包好放在火柴盒里保暖,过几天就能变出小鸡来。我信以为 真,白天揣在怀里,生怕冻着,晚上就放在枕头边,盖上我的绒 线帽。谁知八天十天过去也不见变出小鸡来,就拿去给外婆看, 她难得露出笑齿,说我是“呆婆娘”。 第二天,外婆专门选了10个鸡蛋,放在铺有稻草的箩筐里, 让一只懒步鸡 (想孵小鸡的母鸡)坐在上面,每过三五天晚上就 在油灯前照照,再放入水盆里试试。照起来透亮的,在水盆里也 会动弹,就继续放在箩筐里,不亮也不动的是“步退蛋”,就是 不会发育成雏鸡的。这种蛋外婆就自己吃,说小人吃了会变笨。 半个月后,8只小鸡在一天之内先后破壳而出,黄绒绒的真 是可爱。一出来,叽叽咕咕自己会找东西吃。我每天多了一件 事,就是喂小鸡。 外婆做银锭时我也会帮着做,只是做不好。我就在一旁讲些 从娘那里听来的故事给她听。比如徐文长的故事,但十分奇怪外 婆为什么也知道这些故事。她说当年外公讲过,这些故事是人们的传说,不一定都是真事,把徐文长这个人说得刻薄讨人便宜就 l箜 不对,徐文长很有学问,能文能画,只因为生|生耿直,得罪了权 早 势,才屡试不中。落拓江湖时,坐过牢监,但老百姓知道他是好 I錾 人。无怪青藤书屋至今尚在。二娘舅把唯一的独子过继给外婆做孙子,可二娘舅夫妇从来 不照顾外婆,却还在外婆的小堂前廊下养起了蜜蜂。这样一来, 小堂前的门从此不能打开。由于堂内缺乏光线,整天黑黢黢的。 外婆如果能从小堂前的这个门出去,过二舅家的边门,正好 对着门外的塘埠头,不必再从大台门绕道,这样近许多,雨天也 篱 可少淋雨,但他们就是不让走,说外婆克夫克子,过他家门楣都会落三尺。有一天,外婆身体不适先上楼睡了。我让“美仙娘娘”相 帮,把小堂前的门闩抬下来,打开沉重的两扇堂前门。堂内顿时 光亮满眼,两人不胜喜悦。想不到蜜蜂·IA吵,成群结队进屋飞舞 叮咬我们不放,躲避不及,痛得我们放声大哭! 二娘舅从屋里冲出来,横眉竖眼,喝着说:“哪个要你们开 这扇门的? 你要开,蜜蜂就咬你,看你下遭还开不开了?”可怜 我们小人不知回答,白白受他的辱骂。外婆闻声从楼上下来用甜 酱涂在痛处,我看见外婆流泪了,就用手去抹泪水,外婆不让, 轻声对我说:“我不是老早告诉过你,你不信……” 小外公一生未育,他是谢家村的私塾先生。每逢初一、 十五,学生总要送他点东西,至少是烧好的4只糖水鸡蛋。他家门 口桌子上总有满满一瓷缸的糖水鸡蛋。外婆从不让我到小外公家 里玩,更不让我靠近门口那张摆糖水鸡蛋的大桌子。 外婆只让我到村西头“熬太婆”家中去走走,并让我拿点 可以咬得动的食物带给她吃。“熬太婆”当时90多岁了,老得又 瘦又小,缩成一团,不能行走,一天一天地在熬尽自己的最后翡刈 蕊 I 时光 。 藤I 我第一次见到“熬太婆”时还有点害怕,但她是一位慈祥善 鬻 |^ 良的老人。我从她那里知道了许多外婆不告诉我的情况,比如我 的外公名叫庆福,是一个聪明能干的人,可惜死得太早! 从此,我对“熬太婆”有了一种亲近感,每天都要去看她一 次。去时在路边采些小花小草,哪怕几片绿的嫩叶,表示小人对 她的喜欢。每次去“熬太婆”那里,时间都不敢太久,因为心里 一直在记着娘的关照,不一会儿又跑回外婆身边。 鬻 我很欢喜外婆。她心眼好,体谅人,从不与人争吵,遇事宽宏大度。有一次晌午时刻,一个外村人被捉住,说是偷人家的鸡。这时男人们正在午休,赶出去把他反手捆起来,用扁担打。  外婆小脚蹒跚地走到菜园边,一看鸡是她的,立即劝众人不要再 打,说他还是个孩子,下次不再偷就是了。众人不听,说要打断 他的腿,外婆急了,大声相求,“打断了他的腿,不是叫他以后 更难生活了吗?”外婆问那人,小小年纪何以要偷鸡摸狗? 那人 扑通跪在了外婆面前,开始哭诉。说病后做不动农活,后娘又不 给饭吃,不得已才动了这个歹念……外婆于心不忍,转身盛来一 碗饭给他吃,又给了两升米,并告诉他:即便再困难也不能偷东 西,这是一种恶习。那人是哭着走的…… 谢家村人都姓谢,只有梦熊娘舅姓茹,娘叫他梦熊哥,我们 就叫他娘舅。可村子里的人都叫他“梦熊瞎子”。其实,梦熊娘 舅并不瞎,只是成天细眯着一双眼睛,几乎让人看不到他的眼珠 子,“梦熊瞎子”这个绰号因此而来。 梦熊娘舅40出头,鼻梁中间、两眼周围绕满了皱纹,整个脸 庞也是布满了纹路。他自己说过,即便日头当空,正午时刻,他 看碍也如同蒙蒙天亮,白茫茫一片。我那时不懂事,他又很喜欢 我,出门总是让我骑在他的颈上,我有时会叫他“蒙蒙天亮”。 他家孩子多,外婆的田由他代种。旺常年成对半分,歉收年 l磊 成四六分,外婆得四成,他得六成。外婆说她只有一个人,“饿不 l 早 死”。外婆家的粗活,都是梦熊娘舅来帮做。一年烧的柴草,统统 I鑫 由他包办。三天来给外婆挑一缸水,或到菜园翻土上肥,只要满半 l盎 天或一天,外婆就会另给工钱,零碎的就不算了。 不论晴天或雨天,梦熊娘舅的脚上总穿着一双草鞋,走起路 来叭叽叭叽。他话不多,总低头做事。在田里捉到泥鳅、黄鳝或 I 脚上长毛的小蟹,就带来给我。外婆用盐抓一抓,再放上一些甜 酱,蒸给我吃,味道十分鲜美。 梦熊娘舅好像从来不知疲倦,很少见他在外婆家沾一沾板 鬻 凳,每次都是做完了事就走。除非外婆事先为他蒸好糖豆饭 (蚕豆泡后去壳蒸好放糖),才会坐下来,吃上一两碗。外婆做的活是由他负责接送。每旬一次,接来的是一捆捆锡箔和黄纸, 送回的是一串串银锭。梦熊娘舅用长竹竿挑着走,迎风一吹,闪 闪烁烁,招摇过市,难以避人耳目。 他对外婆说,不怕难看,只要做得动,赚的是白天和黑夜的 辛苦钱,心里踏实着呢! 你若不做,哪来的零用钱? 更谈不上有 一天去杭州看你的女JLT ! 外婆听了泪花直闪。我虽然小,感到 他对外婆真好。 梦熊娘舅常会对我说:“你外婆命苦,待人却十分厚道。她 知道我家儿女多,就处处照顾我,从不让我吃亏。那年荒年,你 外婆只要两箩稻,其余都给了我,我家平均每人三箩稻还不够 吃……”梦熊娘舅的手像柴排一样硬,娘曾劝他不要太苦自己, 他苦笑无语。 那年清明,梦熊娘舅带我去上外公家的坟。一路上告诉我 说,这种草叫做“Iit鸡草”(即金钱草),跌打损伤,可用来外 敷,也可内服。这种椭圆形叶子的草叫做“车前草”,夏天里可 治疮疔。还有一种比牵牛花叶子小点的藤,白天各自生长,夜里习 。整 I 无端绞在一起,人称“夜交藤”。“夜交藤”的根,到了冬天长成一块一块的,像萝卜一样可以煮了吃,这就是“何首乌”….学会不少乡间本草知识,也不知对不对,却记得很牢。 不知怎么搞的,有一次,外婆10天的活儿做了14天才完工。交货时,她对梦熊娘舅说,以后不要再去拿了,“我好像做不动了。”这一天,外婆特别高兴,说明天是重阳节,九月初九,她 想做重阳糕,我可以带上糕到山上去玩一天。 誊 说完,就开始忙碌起来。外婆先把红枣洗净,去掉枣核,切成碎片,又把米粉和荞麦粉分别加上红糖调成糊状,在蒸笼里放上一块湿的白粗布放到锅上蒸。等水开后,把养麦糊倒人笼中, 中问放一层红枣片,再倒上米粉糊,用大火蒸。等到锅边蒸气直 上,灶下便不用再加柴草。停一会,拿下蒸笼,打开,让蒸糕见 风自然冷却。外婆在刀口抹上香油,将蒸糕切成菱形块状。趁着 余温,赶紧让我先尝一块,又让我送一点去给“熬太婆”,她自 己也吃了一块。这糕很好看,一层深黄一层淡黄,中间夹一层红 枣,只是不太甜。我从不知道外婆还会做这样好的糕。 第二天,我到山上玩了大半天才回,发现灶台是冷的。赶紧 上楼,只见外婆已睡在了床上,盖着两床厚厚的被子。我叫了她 好几声才应,问我饿不饿,饿了自己到柜里去拿糕吃。我想外婆 可能是病了,从未见她这样疲惫不堪。心里一急,什么都不想吃 了。我下楼把鸡叫回来,关好门,上楼睡在外婆里床。 隔天醒来,见外婆已起床下楼,心想她的病可能已经好了。 但她不上菜园,不提小桶,只是拿了米箩到塘埠头淘了米,回来 后蒸上一碗干菜,一碗红枣。饭熟之后,做成两个不小的饭团, 留下锅巴烧成泡饭,装给我吃,自己则泡了一壶茶,又上楼去睡 了。 我看外婆一天是不打算起来了,上楼又盖上厚被子。我也不想出去。到了中午拿了饭团上楼问外婆吃不吃,咬一口送到她的 I第 嘴边,她说不吃,只想喝一口茶。这样几天,外婆一天只给我做一次饭团,就昏昏欲睡。幸亏梦熊娘舅来了,我急忙告诉他,要 隆 他到杭州把我的娘接来。但外婆不许,再三叮嘱不能去叫。没有 l痛 办法,我就上床睡在外婆的身边,好像靠在火炉边上,身子热得 灼人,有时又感到她冷得全身颤抖。但她总是一声不吭,也不能 I 起来给我做饭团,只是让我到梦熊娘舅家去吃。 我不敢出门,整天在家陪着外婆。外婆竟说:“你怎么像懒 步鸡一样离不开窝?”我当时听了真想哭。 誊 有一天,梦熊娘舅来告我,他要到欢潭请名医济朝先生来给外婆看病,说第二天用轿子去接,午前就能到,由梦熊舅母准备中饭。这一天,我就坐在窗前的桌子上不时张望等待,可是从上 午等到下午也不见人影,真是望眼欲穿! 只要听到外婆有一点动 静,我就跳下桌子问外婆要什么,她说什么也不要,我又爬上桌 子……忽然,祠堂角闪出梦熊娘舅的影子,急匆匆正抬着轿子向 旗杆台门走来,我跳下桌子告诉外婆,并立即下楼去开门。当我 打开门,看到一位慈眉善眼的老先生已坐在小外公家门口。 梦熊娘舅叫我通知舅母把饭送到小外公家,自己陪医生上了 楼。当我回来时,听到医生对小外公说:外婆背上生了一个“瘩 背”,“由于长年郁闷气血淤积所致”。疮口已经溃烂,有碗口那 么大,性命攸关,应该把女儿赶紧接来。 梦熊娘舅送走医生,连夜去临浦买药。外婆吃了,并不见 好。不叫喊,也不要什么。梦熊娘舅又专门去接过两次医生。十 多天过去,不见娘来,我就天天坐在桌子上既等医生又等娘。有 一天,小外公对我说,你娘明天到,要人去临浦接。我马上去通 知梦熊娘舅。 第二天下午,娘终于带了大姐、弟弟来了。娘走到外婆床键 I 剖 前,叫她,问哪里不舒服。外婆不做声,眼角挂下一串串眼泪,娘顿时泣不成声。外婆低声安慰:“勿要紧,会好的。”娘带来许 霉| 多纱布和棉花,医生替外婆换药,纱布上不见脓血,疮口虽大却 平坦发干。医生说这不是好现象,毒气已经攻心。 娘带来饼干、藕粉之类的食品,左劝右劝,外婆顶多只尝一两,就不再吃了。自娘到后,外婆显得十分平静,只听娘讲杭 州家中和自己的一些情况。当外婆听到娘又怀孕时,脸上露出一 丝喜悦的颜色……医生最后一次来,说老人像一支蜡烛,灯尽油 干快要熄灭,嘱咐准备后事。 霪| 隔天下午,外婆忽然开口说话,要娘替她抹抹身子、换换衣服。娘一面流泪,一面做事,上上下下、里里J\'t,J\'b替外婆洗换干净。等一切妥当时,外婆才轻声问娘:“落红了没有?”娘答:“没 有。”不一会儿,外婆就闭上了眼睛,终年64岁,结束了自己饱 经风霜、历经艰难、孤苦伶仃、默默忍受的一生。 外婆死后,消息传开,二娘舅一家都来了。 他们要娘拿出钱来,由他们来办丧事。我们跟着娘到大堂 前为外婆守灵。平日小堂前紧闭的那个门却被打开了,一个大柜 木箱也被打开。二娘舅一家把里面的锡器、铜器、瓷器,甚至碗 筷器皿都往自己家搬。走到楼上,想不到外婆屋里还有一间过街 楼,里面的两笼箱柜也都被打开了,用红绿线捆成的衣服,以及 白蓝布匹,这些都是外婆一生从未动用过的嫁妆。二舅母一趟趟 往楼下她家搬。 我想他们那么不欢喜外婆,现在却迫不及待地来拿外婆的东 西,就跑去灵堂告诉娘。娘无动于衷,只说了一句,“随他们便 吧。” 丧事五天办完,伯也赶到了,一起送外婆上山。完事次日, 伯娘带着我们一家离开了谢家村。这时,娘才哭了。她把二娘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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