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阿复与大姐

此生此家 作者:陈亚先


 搬剩下的东西都给了梦熊娘舅,自己什么也没有带,只带走了外 1第 婆的秉性和她的为人,外婆的智慧和勤劳,外婆的善良、忍让和 l章 坚强。梦熊娘舅用他粗糙的手抹着眼泪,送我们上了船。娘特意 1望 关照他给儿子读点书,将来到杭州可帮他找个好工作。 l耋 滔滔江水,波涛起伏,小火轮破浪前行,浦阳江两岸风光和 人问烟火都留在了后面,外婆永久定格在我童年的记忆之中,并 伴随着我无所成的一生。 三、阿复与大姐父母生有我们姐弟5人。 三妹阿复出生后,祖母重男轻女,大为不悦,常唠叨道:有 三必有四,这个媳妇不会再生孙男了。27岁守寡,受族人欺 辱,大竹园被骗,以致眼睛哭瞎。娘生三妹坐月子那阵,有天中 午伯有客来吃饭。娘未及上楼,让乡下来暂住的睿善哥扶祖母下 楼。不知怎么搞的,睿善哥把祖母扶到楼梯15 ,就放了手。祖母 一脚踩空,从楼上跌到楼下,脑门撞在了石臼上。娘听到沉重的 撞击声,连忙赶到,只见祖母血流如注,昏迷不醒。伯闻声从前 厅赶来,幸亏他在家,立即送祖母进当地一家教会医院治疗。命 门上留下一条三四寸长下陷的疤痕,神志从此不清。 不久,三妹被送到乡下做养女。5年后,乡间遭荒,父母才 将其领还白养。1925年仲弟出生,三妹8岁,已能抱仲弟,也敢 独自在祖母灵堂守灵,同时还一边织着带子。未料,这年秋天罹 患天花,不幸殇天。 阿复怎会给乡下人家做了养女,是后来听娘说的。在我出生 第三年,娘又怀孕。祖母开始很高兴,认为这次一定是男孩。因已生过两女,第三胎会改。谁知又生下一女。伯并未有所不快, 剥 他终究知道这是不由自主的。 伯为三妹取名“复先”,意即在迪、亚之后,复有一女。祖 母则大失所望,要伯赶陕去讨个小老婆,好传宗接代……伯未听 I 从。但娘心里一直难过。即使婆母不吵不闹,也能体会老人的心 情。娘产前产后缺乏营养,三天之后就起来料理家务,奶水竞一 滴不下。白天弄点米汤将就,到了夜晚,干乳头塞在毛娃嘴里, I 却堵不住她的哭闹。祖母更气,又说:“白天黑夜吵个不停,弄得 一家人不安,不如送育婴堂去……” 誊 乡下来了人。谈到这几年收成不错,且乡里通行领养媳妇,问伯是否可以考虑,并由他来物色一家可靠的人家。伯想了想,认为做童养媳不行,寄养不失为一个办法。既然没有 条件请奶妈,这样拖下去,对三代人都不好。伯去问娘,娘 本来就心里不安,只好同意。不久来了一对夫妻,娘理了一包 衣被,说好以后衣裳由自己送去,鞋子请他们辛苦。我们称他 们毛爹、毛娘,但不知姓什么,住在哪个乡,娘只说他们为人忠 厚,也许伯会知道。阿复就这样在襁褓中离开了家,到乡下去 了。 娘说是因为没有给阿复喂奶,第二年又怀孕了。这时祖母 又吵开:“有三必有四,生这么多赔钱货做什么?”娘起了一t5不想 要这个胎儿。娘个子小体力不足,且小脚,平日里整床的被子洗 不动,也晒不动,通常把四幅拆成单幅,等洗好晒干再缝起来。 因不想要这个胎儿了,被子就整床地洗,篮子物件挂在高处,也 是伸长身子去取;拿换季衣服时,大大的箱子搁在肚子上端上 端下,可偏偏没有流产。1921年四月初一,娘艰难地生下一个男 孩。祖母喜出望外,说阿香这回生了儿子,赶快请个人来帮坐月 子,要弄汤水给她下奶…… 自家中得子,平添欢欣,一切风调雨顺。大弟做了满月,又做了周岁。娘心里却苦不堪言。从坐月子开始,前后对比,不时 I第 想起仍寄养在外的阿复。这时伯总劝她,说要为这个男孩想想, l章 I伤 心里难过会影响奶水,对他成长不利。娘无语,只有将眼泪往肚 子里咽。 隧 不知何年何月,浙江一带遭遇特大水灾,所有湖田水秧被 淹,颗粒无收,第二年乡下发生了粮荒。伯娘知道后,想让阿复 回来。托人送了钱之后,没几日,毛爹、毛娘果然带着阿复乘夜 船赶来。船到码头天还未亮,到家正是吃早饭的时辰。娘赶紧新 I 烧米饭,让他们饱餐。伯又到衙门请回一工友陪他们到旗下湖滨 各地玩玩,吃过早晚饭,才送他们上了船。 窝 阿复时已5岁,陌生得怯怯。第一天由金花领着她,在前厅后轩大弄堂口各处看看,夜里由娘带着睡在她的脚后头。半 夜醒来,阿复不见毛娘就大哭。娘好言相慰,让她不要吵醒了弟 弟。她全然不加理会,在床上又蹬又踢,一直吵到天亮。 清晨时,娘给她穿上新衣裳、新鞋,带一E银项圈。她下了 楼,又因找不到毛娘,把新衣新鞋银项圈全脱下,扔在地上,一 边哭一边踩。娘赶紧哄着说这是外婆给你的,大姐二姐都还没有 呢! 她不知外婆是谁,说不要她的东西。娘毫无办法,不理她, 只好挂下泪水忙做别的事。 阿复就是这么的倔强,一心吵着要毛娘。伯劝娘不要伤心, 说她总是小孩,有了山里人的脾气,还蛮有骨气的,情愿回去吃 米糊,也不愿在此吃米饭。于是,伯允她,只要乡下有人来,就 让她回去……之后,阿复晚上就跟着金花睡,白天也是和她在一 起,很少到娘跟前去。由于祖母一口气不改地要“让她回去”,她 反觉得祖母人好,经常到她的房里去催问何时回去。 被他人领养过的女儿,对亲生父母的感情一直热不起来,娘 心里不是滋味。当外婆请人送东西来,家中有了不花钱的鸡蛋,我和大姐放学回来,娘给我们每人一个,我看阿复没有,就分半 魏 l 只给她。娘对我说,你再给她,我就不再给你了。因为阿复不喜 寮 l 欢外婆,可见娘对她生了气。 搬到佑圣观巷26号后,阿复仍跟金花一房,在祖母房旁。阿复渐渐开始适应城里的生活,不再吵着要回乡下去,平时也能带 着大弟玩耍。只要我放学回来,就跟我在一起玩。所谓玩,无非 是在后轩门坎儿上坐着,“排排坐、吃家家”,或到天井角落里, 看一簇簇像丝绒一样的青苔,在角落里为它们讲自编的小故事。 鍪 外婆弃世后,次年闰四月初三,仲弟出生。娘经过难产, o 身体亏乏,伯请了一个保姆相帮,同时照顾祖母。不久,祖母也突然离世,家中再次得子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祖母的灵 柩暂厝在后轩,到处挂满了挽联奠幛,素烛白帏,气氛肃穆悲 伤。 伯一月后上班,娘带看仲弟还有家务,灵堂无人看守。我和 大姐上学,即使不上学,某些场景也让我战战兢兢,不敢独自待 在灵堂里。阿复小我4岁,开FI说自己不怕,守灵的事就落在她 的身上。当然娘有空也去,并教阿复织带子,说织好了可以给小 弟弟用。红黄绿白四色纱线为经,白纱为纬,娘织好的一段很是 好看。织机时一头系在供桌脚上,远近左右随便,人坐在小椅子 上,另一头系在自己的腰上。开始阿复一天只能织二三寸,慢慢 织到五六寸,时问坐长了,娘就叫她停下来。有时人手不够,她 也能坐在小椅子上抱一下小弟弟,成了家里的小帮手。 那天,大门外的柿树和梧桐树落叶纷纷,梧桐籽满地,我们 放学回来后不见金花与阿复来捡,到灵堂里去也看不到她。 这时田舅来了,再三嘱咐我们千万不要到厨房那边去,又给 我们种牛痘,连吃奶的仲弟也种了。我们不知所以然。又一天上午,田舅把大姐和我从学校里突然叫回,说旦初外公要接娘和我 l第 们去做客。旦初外公是娘的远房叔叔,在杭州是名医。吃了早中饭,田舅的包车夫到了,又雇了一辆黄包车。娘 l鑫 l之 带着大弟抱上仲弟坐在包车,金花和大姐带我坐在雇来的车上。 l痛 到哪里去? 旦初外公家并未去,西湖? 湖滨公园? 一点印象都没 有。只记得家里这阵特别灰暗,屋檐像压在头上一样。上了黄包 车是记得的,其他就只有灰蒙蒙的感觉了,无任何印象。回到家 I 还是不知阿复到哪里去了,问金花,她也茫然。 而是很久以后,伯才告诉我们,说阿复得了天花,此病极易 传染,才没让我们去看她。因为无法医治,现在人已不在了。这 鹫 时我才知道,就在我们外出的那个下午,伯独自一人把她送到义葬山去了。义葬山在哪里? 看着伯一脸哀伤的神情,我不敢问,心想大概是在清波门外罢。娘在一旁落泪,自言自语道:在杭州 14年了,阿复死的那天才去的西湖,抖抖心里身外的晦气……想 不到,阿复这么命短,但愿这一去能投个男胎……记忆中的阿 复,圆圆的脸,五官端正,皮色白净,比供桌高出半个头。娘说 阿复从乡下回来时,哭闹之下,小脸就像一颗红山楂。 阿复在家不过3年多时间。在其有限的生命里,由倔强转为 温顺,由吵闹渐趋平静,这种转变或许是她短暂生命中的不幸。 阿复当时坚决要回乡下去的,可见依恋养母,有了自己的情感 和爱憎。到了8岁,也有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可惜这本薄薄的小 书,尚未打开,就永远地合上了,无法再行捉摸。父母内心有一 种说不出的苦涩。当年寄养,究竟是错还是对,没有人能给出一 个确切的答案。大人们本来不多的欢乐,被阿复的突然消失,弄 得荡然无存。其失落与忧伤,也断掉了我们这些孩子欢笑和快乐 的泉源。 若干年后,我在杭女中上学时,有一次远足,绕山行进,蓦 然发现路旁立有一块矮小的界石,上刻“义葬山”三个字,我想起阿复,当时多么想找到她啊! 阿复的死使这个家变得阴沉沉的。 然祸不单行。1931年农历六月十六,一个月明如洗的夜晚, 年仅18岁的大姐竞亦病故。两女先后而去,父母极度悲痛,哀伤 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家庭,长达数年之久。直至1937年日军在杭州 湾北岸的金山卫登陆,随即入侵浙江,我们姐弟三人,不得不奉 母离开家乡,颠沛流离,其伤逝之痛才有所冲淡。不过,对我来 说,大姐的早逝,更甚于阿复之死,始终压在我柔弱的心头,时 窝隐时现,像一阵阵缥渺不散的云烟。大姐名迪先 ,字敬仁。生于民国二年 ( 1913 ) 农历十二月 二十七。 病故时,大姐是杭州行素女子中学的高一学生。她品学兼 优,不论小学中学 (当时学制初中四年,高中两年,她正上高一 第二学期 )都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也是班长。“五四”以后,女子 上学已是很平常的事。行素女中校风以古朴严格而著称,比如除 周末以外,住宿生不准外出或回家,外地学生若要到当地亲戚家 过周末,须由家长申请,经学校批准。星期 El晚自修,由舍监点 名,无故缺席,就要受到处分。到了冬天,在街上若看到穿玫瑰 红旗袍包衫的学生,就知是弘道女中的;若看到穿白点灰雪花呢 包衫的,一定是行素女中的学生。当年许多家长除信教洋派的, 都愿意把女儿送到管教严格的行素上学,如同我父亲那样。 行素女中校长费先生是一位婚后独居的教育家。校舍就是 她的宅第,一所四合院,前面大厅,用作礼堂兼饭厅。高高的围 墙上爬满了金银花。二门后面是一座楼房,左右8问厢房,正面7 问,楼上楼下一共30间,天井铺的是大块平整的青石板,石板缝 严密,很难长出一枝半棵野草闲花。天井四角放置四只大缸,南边左右两只是荷花缸,北边丽只是装天落水的,给校长泡茶用。费先生穿着半高跟皮鞋在闹楼上走一圈,楼上楼下顿时鸦雀无 l奉 声。她有一个未婚的中年干女儿,余先生,是附小的主任,中学 l痛 的舍监。若有什么事,总是依在左边厢房楼上门口的栏杆上,叫 人或喊话。听到叫“陈迪先上来”,开始我有点担心,怕大姐受 训。几次以后,才知道是有什么事嘱咐大姐。 有一次,大姐去了回来,一个个教室去打招呼:费先生今晚 有宴会,夜自修大家要保持秩序……但费先生和余先生一走,忽 然欢声四起;夜自修开始,有的教室仍静不下来,一些同学把校 鬻 服脱下,穿上各色旗袍和半高跟鞋子,脸上搽上脂粉;甚至还有 人烧炉子烫头发,烧东西吃。我听大姐连声叹息:“还说行素校风好,读书又不是为了费先生,她一出门,连自修都不想上了!”那 天晚上,只有大姐的班上保持平时一样的安静。 大姐在校也不是没有受过责备。那时我在附小。小学没有住 宿设施,为照顾我们外地学生,学校把楼梯里的半问房让给我和 大姐睡。每天早上我在天井荷花缸边等余先生,跟她去上学,下 午跟她回来。余先生瘦小个子,架一副光度不深的近视眼镜,脸 上从未露过一个笑容,我总是小心翼翼地跟她来去。有时大姐看 到余先生回来,赶忙接过她腋下夹着的厚厚一叠作业本,帮她送 上楼。余先生偶尔会说一两句话“你妹妹不错,功课好”、“你妹 妹像你,懂事”之类的话。 到了星期六下午,阿田娘舅家总派包车 (田舅出诊坐的人力 车,车夫长期请在家里 )来接我们过星期,次日下午再送我们返 校。每次,旦初外婆 (娘的堂婶 ) 或田舅母总让车夫买一些点心 给我们带回。有一次买的是一包长生果 (带壳花生 ) ,夜自修后 回房,大姐让我吃几颗,发出格格的声音。这时听到上楼的皮鞋、囊刻 鍪 1 声,随即费先生呵斥:“陈迪先,你房里有老鼠吗? 你妹妹牙不 貔 l 好,睡之前还让她吃东西? ” 家 l 还有一次,伯因事从上海来杭州顺便看望我们,带给我 们一些早上吃的小菜,什么云南大头菜、腌胡萝 b ,是我们从 未吃过的,还有两个水果罐头。那天放学回来,我照例在大姐 I 教室后面的空位上做功课。一位同学拿了一个吃得差不多的罐 头,里面插了一双筷子,对我说:“你爸爸来过了,这是他送给 我们大家吃的,这点留给你。”我放在一边,准备做完功课后慢 慢品尝。不料余先生从教室门旁走过,被她看到:“陈迪先,怎 鬻么搞的? 把吃的东西拿到教室来了,还不拿出去!”大姐一声不响,马上把罐头送到厨房。除此之外,大姐没受过任何批评。 大姐聪明能干,性情豁达。小学以前一直在谢家外婆处做 伴。6岁时,外婆就教她用十字线绣枕套,7岁回杭州上小学。10 岁时,家里给她买了一磅大红毛线,她放学回家,做完功课,就 对着闹钟打围巾。边打边看时间,娘开玩笑说她是与闹钟比赛在 打毛线。那时通行长长的一条,披在身上,全是她自己打成的。 她还替父亲打过一条围巾。 往后再大一点,只要娘坐下来,她总和娘在一起做鞋子, 缝衣服,打毛线,我却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只知自己玩。娘说大 姐额角高,天庭饱满,挺鼻梁,薄嘴唇,脸皮白净。有一次我生 病在家,到新屋走廊裁缝桌前呆着,听两位师傅议论: “ 姐妹两 个,谁好看?”“姐姐是一朵玫瑰花,妹妹是一颗酱锈钉子头,又 黄又小……”我的脾气确实不如大姐好。 一次,伯带大姐和我外出吃喜酒。行前关照:四方桌面向门 口的是上座,你们要懂得谦让。人席时,主人要我们坐在右首第 一桌朝门的座位上,我们闪到背门一边,主人不允,让我们坐在 右首一边。尚未上菜,伯由主人陪着从客房过来看,见我们坐在 边上,开口说:“你们两个小人,坐在首席位上,太不懂礼貌了,要知道桌子的拼缝如果与堂屋垂直,右边就是首位,你们小人不 I笙 该坐的。”我们连忙起身,站在了一边。但此时谁肯与我们调换 1章 l伤 位子呢? 主人还是要我们坐在原来的座位上。等到一道道酒菜上 l逝 来,我心中不悦,只装装样子,空举杯筷,大姐几次催我:“吃 I嘉 呀! 说过就知道了,下次就不会再坐错了……”回到家,大姐 把这事讲给娘听。娘没说什么,我则不然,满腹不悦独自上楼去 了。小时候,娘叫我“阴司鬼”,意思是听了一句什么埋怨的话, 老半天不高兴。 据说我小时候十分古怪,怕棉花,怕鹅毛扇上的绒毛,怕 鹫 大厅帽筒中插着的鸡毛掸帚,甚至不愿让人抱我到画几上端坐 的九座罗汉旁,它们双目圆睁,龇牙咧嘴,面目狰狞,使我望而生畏。 喂饭的时候,常常一i5不在焉,除非隔壁邻居的保姆抱来 他家比我大的男孩,你一口,我一口,才能喂得又快又高兴。 那男孩话多,有次他说,他们家里有许多许多五色水儿,一篷 一篷的。娘就问:既然是水,就应该用杯子呀、碗呀或盆子来 装,怎会是一篷一篷的呢? 你下次来时带来让我们看看吧! 男 孩就不做声了。 等我会走时,站在大厅去后轩的过道上,面向东边,抬头就 看到花园假山背后照墙上有一排圆孔,我觉得像一张张脸,圆孔 就是左右两只眼睛,太阳穿过屋脊瓦缝射进来的光,从圆孔里射 出,就像一道道逼人的目光。楼梯过道是用木板封起来的,我同 样怕板缝里射进来的光线,觉得那么逼人,总感到这个过道这么 长,这么走不到头 ! 刚从杭州回到店I-I时,住在老屋里。春节到时,父亲回家 过年。夜里与娘合计家事,以为小人都睡着了,但我却醒着。听 到父亲对娘说,照目前的经济能力,无力送女孩子上学。但一定黪1 .磐I 要送阿大 (指大姐 )上学,学一个专业,将来好帮着培养两个弟 撼。l 弟。至于阿二 (指我),读完小学,找一个殷实的人家嫁出去算 。,参J 了。我听了不敢作声,内心觉得父亲平H 里常说我重义懂事,口 I ILl声声喜欢我,原来不过是说说而已。嫁人是什么意思,当时对 我来说并不明白,但认为是父母不要我的一个信号,比当年把三 妹送人收养更甚。 I 自此以后,只要娘说我一言半语,就会伤心,在角落里暗自 擦泪。次数多了,娘就说我:“什么事情? 一句话都说不得,动 誊不动就哭,怎么养成这种阴司鬼的脾气?”娘越说我越伤心,又从未说出一中的害怕与担忧。直至有一家财主真的托人来提亲, o 我才对娘说出,不愿意嫁人,要和大姐一样读书。大姐病故后,我才顶了大姐的位置,得以外出上中学。父亲虽未对我明确交代 上学的任务,如将来可以协助两个弟弟,但在我的头脑里却一直 是很明确的。即使后来家中经济状况逐渐好转,这种潜意识也始 终未消。 多年以后,直至大弟成家,我才和小弟在“双十节”同一天 结婚。 上学之前,伯把自己从小没有父亲、借债读书的往事讲给我 们听,使我们从小知道要认真读书,不可与别人比吃穿。那时, 下雨天我们没有雨鞋,穿着娘用桐油油过的旧布鞋,一路到了学 校,再换上带去的干鞋;下学返家再穿上仍是湿透透的桐油鞋。 上学要经过万安桥,百多级石阶,我躲在大姐的伞下,低头跟着 她。每踏上一级石阶,就能看到雨水从我们的鞋帮往外涌。大姐 知道我走不动,每到万安桥上,就让我靠在石栏杆上歇一会儿, 看看桥下的景色。 运河上有水上人家来来往往的货船,有从苏北运来的满船 红萝 卜。这种萝 卜质嫩水多,没有辣味,橘子形状,皮薄而不脆,从头剥到尾,一线到头不断。卖者把五六个萝 卜的尾巴打成 I虿 结,一串串沿街叫卖。运河两岸,由于河道淤塞,河滩上成群的 l 早 大小孩子,披着破衣烂衫,或者麻袋片,背着箩筐或破口袋,把 I錾 拾到的垃圾往里面扔。有一次大雪之后,运河两岸白雪皑皑,我 I蠢 做了四句歪诗,大意是:但愿白雪是棉花,但愿白雪是米粉,大 I 小袋筐尽管装,回家有被又有粮。老师知道后,把它贴在教室的 墙上。大姐心里很欢喜,一路上说了不少鼓励的话。到家又对娘 说:不要看她人小,心思好…… 1927年,伯在湖兴县政府任第一科科长时患盲肠炎,住院开 萤 刀,娘带了两岁的仲弟去湖兴医院护理。家中正在盖新屋,尚未 o 收工,不仅要供伙食,还有其他琐细。娘让大姐从杭州学校赶回 o 照应。敏弟正在读小学。娘离家五十多天,家中的一切全靠大姐 一人,那时她才14岁。乡邻都称赞大姐能干。 老家新屋造好,大姐经常抱着仲弟,穿过长长的葡萄棚,到 大门口和后畈门整齐的蛋石地上散步。大姐让我把学过的歌唱给 她昕,从《可怜的秋香》《月明之夜》《葡萄仙子》到《毕业歌》 等。一年寒假,真君庙来了绍兴大班,挂头牌的叫吴昌盛。我和 大姐去看。次日早上,我在厨房里唱了两句。吃过早饭,大姐把 我叫到前庭,说我刚才唱得很像昨夜吴昌盛的腔调,叫我再试 试;我试了一遍又一遍,从两句唱到七八句,当然是胡乱唱的。 大姐叫我再去看、再去学,当时家里有一本《戏考》,我找到《赵 匡胤千里送京娘》这个唱段,就很容易学了。由于大姐的鼓励, 我一人时养成了瞎唱的习惯。 伯回乡,来许多客人,每次听到我在哼唱,便赶来阻止, 说:女孩子家不时不节,嘴里长腔短调的像个什么样子? 以后不 许再唱了……直至大姐死后,伯带我和仲弟到赵太先生家,他们 在书房里探讨大姐何以退了烧而又突然死亡的究竟。我怀念起大。稳 |^ 鍪 l 姐,不禁在天井里唱起:“云儿飘飘,星儿摇摇……”那次伯真的 ,黪l 很生气,责备我:“大姐才死不久,你还有心思唱? ” *象√ 从此,我改掉了这个习惯。 I 193 1年端午节,我跟大姐到旦初外婆家过节,还带了绿豆 糕回校给外地的同学吃。这天大姐突然发高烧,三天不退。余先 生请校医开了阿司匹林,也不见效。余先生让她回亲戚家。大姐 病了,由田舅开中药。我星期六回去,两次都不见好转。我心神 不宁地在大姐身旁做完功课,大姐叫我出去玩,独自昏睡。第三 誊个周末回去,大姐对我说,她要回家去了。原来是田舅给伯写的信,日子就定在第二天。我当时听了很奇怪,乡里人有病,总是千方百计往城里求医,我们在城里,怎么反而到乡下去? 大姐说我不懂事,病了这么久,怎能老麻烦旦初外婆和田舅家 呢? 她再三叮嘱我要好好读书,和她在时一样,放了暑假就回家。 我蹲在她的床前,姐妹俩哭了很久。接着,大姐说让旦初外婆家看 到不好,让我擦了泪出去玩。次Et一大早伯雄哥就来了,一顶轿子 停在大厅里,大姐泪流满面向外婆、田舅家道谢,回头再叮嘱我, 我是看她挂着两行眼泪跨进轿子里去的! 事后才知道,那天伯雄哥因为店 (药房 )里走不开,只把大 姐送到船上就折回了。从杭州到店口,唯一的一条小火轮,早上 9点开,下午4点到金浦桥。这个码头离店El十里之遥,娘派轿子 在那里接她。 经过一天的折腾,到了家,大姐对娘只说了一句:“有许多 话,像纳鞋底一样想对娘说……”以后就落入高烧昏迷中,什么 人也不认识了。大姐米不沾唇,大便不通,与我前一年得的病一 样——伤寒症。 当时我发烧49天,是乡里中医云良先生看好的。伯和娘以为 我能好,大姐也就能好。娘衣不解带,日夜守护,一个多月才退烧,大便也下了。娘和医生都高兴得不得了,以为是得救了。 医 那天 (阴历六月十六 )早上,大姐惨白的脸上露着些许笑 l萃 容,要娘给她梳梳头,说“不然人家会叫我蓬头鬼了”。娘打了鸡 蛋清,加了少许糖,喂她吃,我在一旁用扇子为她赶苍蝇蚊子。 l| 正值农忙,家中割稻,挑回来的稻子正晒在厨房门外的场地上。 下午,娘觉得大姐既已退烧,便抽身到晒场去照应。大约4点多 钟,大姐说要娘来,我让大弟去叫过两次,娘忙得走不开,还怪 I 我们没耐心陪大姐。太阳下山,娘回来后见大姐神色不对,也不 说话,一下子不知所措,随即做了些迷信动作,大姐忽然两眼上 翻,一口气堵住,呼吸急促……等大弟请来乡医云良哥,已只见 鹫 出气,不见进气。惊慌之下,云良哥自己也折了腰,结果还是束 0 手无策。夜间10时许,大姐完全停止了呼吸,胸121至天亮仍有余 温。娘痛不欲生,昏死过去几次…… 大姐去世后,没有正式人土落葬,在观山上祖父墓侧浮厝, 即用砖砌一个小廓,准备将来同父母合葬一墓。伯从上海请假赶 回,撞进弄堂门,直奔堂前,一边呜咽,一边喊着大姐的名字, 痛心疾首,已是人去床空! 伯心有不甘,带着大姐的病历和处方直奔杭州一位名医那里 征询死因,结果是伤寒转肺炎,以致身亡。伯当夜流着泪为大姐 写了一篇《迪)Lfl,传》,后附大姐用毛笔书写的几篇得奖作文和大 字,订成一本,题名为《迪儿遗墨》,首页是大姐生前唯一的一张 照片。 娘后来为之配了镜框,挂在客房的墙上,下放一张桌子,家 中凡有好吃的东西,不论生熟,都要盛些放到桌子上,同时121中 念叨“阿大来吃”、“小囡来吃”,让人听了无不伤心和落泪…… 1937年全家人仓促离乡,逃往上海,大姐的遗物未能随身 携带,1939Ir(-与新屋一并被日军的大火烧毁! 在流亡途中,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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