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然·历史·人——张承志的世界(1)

文学的选择 作者:吴亮


我注意到张承志的小说,特别是两年来那若干篇触及到自然的小说,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贯通着具有永久性的元素——那太阳、那风、那坚实的如化石一般凝恒的地貌、那亘古如斯的无法用地球纪年来衡计的星宿和苍穹。我觉得这一切均暗示了无始无终的宏阔深邃的概念,它们都不因时代的递进和人世的剧变而显得另样。它们一直存在,在人之外无言地存在——尽管它们被感知了,被捕获了,被表现了。并且,在那特定的充满稳态的静穆环境(如草原、如戈壁、如荒滩、如高原、如莽山)中生活着的人,也往往具有一种相应的超常的稳态。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么,这种变化也是缓慢而微乎其微的。令人纳罕的是,这些凝常不变的稳定性尽管较少受到时代的影响和冲击从而显得古朴苍老,但却并不因它的闭塞自足、发展迟滞、对传统的陈陈相因和原始性的残留,而使我对之投以冷漠的一瞥。它仅仅是落后和不开化吗?至少我个人认为,在这种稳定性背后,乃有着深深的迷恋,它以一种本能般的恪守精神——对土地、对祖先、对传统、对血缘和对整个生存环境的虔信,表明了人们对自己文化的尊敬、固执与信守。并且也一同表明了这种世代相袭的生存环境和精神根基的不可更改。自然从来就是人们不断得以繁衍并战胜困境的天然佑助者,在张承志所熟悉的那片土地上,由于人们和自然的直接共处,就尤为如此了。

太阳这个地球生命之源,在张承志的小说中不止一次地发出灼人的光——在黄河的裸岸上空(《北方的河》),在陡峭的大坂上空(《大坂》),在高远的雪峰上空(《老桥》),还有在渺无边涯的草原上空(《黑骏马》),这唯一的太阳高悬着:它激荡起人对自然的崇敬、对超越个人有限生命的信心、对使命的领悟、对青春的憧憬及对爱情的渴念。而后,我总感到在心中掠过一阵凛冽的风,或是一缕轻柔的风,强化或柔化了那最初的情绪冲动,使之带着一种热爱生命的意识一起获得了升华。人在太阳底下领略到的晕眩和抚慰、痛苦和安详、烦躁和兴奋,那种既渺小又伟大而升腾的感觉,通过自然和心灵的往返流动,抹去了色彩上的强烈反差,在天与人之间重建起和谐。自然是无语的。对于那些对自然无动于衷的人,它隐藏自己。人通过对自然的阐释也一同阐释了自己的心灵。人对自然的态度绝非在任何情况下都受制于急功近利的需求,在某种时刻,人会腾越出当下的处境,向更深远的不可触及的自然投以静观(如《戈壁》和《北方的河》)。这种静观不是超脱凡尘的单纯遐思,而是对人类生存更为宽阔背景的关心。不过,虽然张承志的小说偶尔涉及上述意向,但更多的仍然不忘以人的主观视角来看待自然物的呈现。前此所谈及的太阳,在人的观照下也越出了物理的界域,变得精神化了。令人难忘的是,当人需要考验和磨炼时,太阳是曝烤着的;当人需要想象和感动时,太阳从云端的缝隙里穿射出奇幻的光;当人需要回忆和依恋时,太阳则慢慢西沉,洒来一片温柔的余辉并在天幕上映出绚丽的晚霞。太阳是张承志小说中多次出现的精神对应物之一,甚至在当它不断出现的时候,我常常要把它错觉为精神本身。我老是忘不了在《大坂》中反复出现的那个在烈日照耀下,光溜溜的在黄土尘中爬动着的小身体。他显然象征着阳光下的生命不断在开始着、孕育着、顽强地生存着,永无完结——尽管个别小生命会中途夭折。生命的原始之火是不会轻易熄灭的,除非在太阳燃尽了的那一天。总而言之,太阳与人、与精神、与生命的共存是张承志小说中多次出现太阳的根本意义之所在,而不单为了印证人在不同情况里的不同心境。不清楚这是否便是张承志有意识的趋赴,我不妨说这是他的小说在客观心理效果上给予人们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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