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突如其来的隆隆炮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咬得很紧很紧。他不停地挑衅刺激,抛出一句又一句带着侮辱意味的言语。我依然紧咬着牙,两眼直直正视着他,眨都不眨一下,心想:“我看你还能说出多恶劣的话!”并且告诉自己:“许芳宜,绝对不能哭!绝对不能掉眼泪!”
接着我们再排练一次,结束之后,艺术总监把我叫去:“你知道我刚刚看到什么吗?我刚刚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让你生气。我就是要看你生气,看你的极限,看你的表情,看你怒火中烧的反应。我已经看到了你的个性,我知道你一定有本事跳‘迷宫行’(Errand into the Maze),跳美狄亚(Medea, ‘心灵洞穴’〔Cave of the Heart〕的女主角),这些角色在你身体里面都有,因为刚刚我都看到了!”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满脸错愕愤怒的我。
类似的戏码不止上演一次。1996年,我才刚升为“群舞者”,第一次跳“迷宫行”。那时舞团为“纽约林肯中心艺术教育计划”做系列校园巡回演出,通常首席舞者没有兴趣参加这类表演,因为场地比较不理想,所以就让我们这些“小牌”舞者去做。
我还记得,星期一要表演了,星期五艺术总监进来验收,音乐才刚响起,我站在那儿身子还没动,他就喊“停”,给了我一段训话,问:“你的身体在哪里?”之后我做了第一个动作,他又喊“停”;然后一而再、再而三,那支舞走不到一分钟,我的舞伴都还来不及出场,他已经喊停了四次。他说:“你根本就不会跳,根本就不会这些动作,对这支舞根本不了解!你觉得你准备好了吗?星期一的表演要不要我先让另一个首席去?”
有了先前的羞辱经验,这一回我敢直接回话了:“我准备好了!”艺术总监说:“你确定吗?如果你没有准备好,我是可以让其他舞者去的。”我态度强硬地回答:“不可以!这是我的表演,星期一我一定会去!”他说:“好吧,我再看一次。”总算让我跳完了整支舞,然后他跟排练指导说:“星期一就让她去吧!”他离开后,我冲到教室外头,眼泪终于溃堤而下。
这就是葛兰姆舞团,喜欢“玩”人的情绪,据了解,玛莎·葛兰姆当年就是这样的作风。他们认为负面手法最能激发人的韧性,逼出人的潜在能力。当然这游戏不只发生在我身上,也同样发生在其他团员身上。
直到今天,我仍对于这种残忍、伤人的潜力开发手法抱持很大的质疑。坦白说,这样的负面心理战是一种另类的权力游戏,强者与弱者之间的竞逐较劲。但这种魔鬼手法不见得对每个舞者都有效;即便有效,代价也很大;如此作风的人,动机总不免引人质疑。
我经历了葛兰姆舞团好几代的艺术总监,看过太多这类例子,心里确实很不能苟同。我经常问自己,如果我是个老师,会如何对待舞者?我想,我不会采用这种负面策略,因为我不够聪明去玩心理战,没有办法预期对方的反应,我怕毁了一个人的未来;而且,为什么不能正面引导帮助舞者,而一定要先负面打击,再伸出援手?这会让人更懂得感激吗?善良一点的舞者,受过这种“磨炼”之后,日后或许更懂得体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胸襟小一点的,多年媳妇熬成婆之后,欺负人的手段只怕会更加精进吧!
每个团体都有自己的风格,也都有求生存的难看画面,但求生存的过程中仍须学习尊重自己。我相信舞者是值得尊重的职业,而前提是,你不尊重自己,别人不可能尊重你。成也自己,败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