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飞跃(4)

工厂女孩 作者:丁燕


我干的第一个活儿是“贴pass纸”。

Pass:前进、通过、超过。

国际化的巨变就发生在我的周围,而它所能分配给我的份额,就是这些密密麻麻、粘在黄色油光纸上、星群般的小长条。先翘起纸的一角,顺势轻拽,再捏在指尖,对准电子板上“CC7”和“CC8”间的位置,贴下去。

那是两座微型小山,其凹陷地带格外逼仄,纸片贴下去,既不能歪斜,也不能将底部丝印盖住,要恰好在中间,如演员置身最亮的灯光下。我俯身,瞪眼,以缓慢而决绝的勇气,贴上去!顿时,电子板活了:不再是混搭着二十多个元件的材料,而沾染上了人的气息。

我逐渐习惯,能通过目测找到合适的位置,将手指的节奏和呼吸合并。

一次贴纸=一次呼吸。

新鲜的手指=有耐心=不厌烦=准确。

我用眼看,用手贴;而我周围的那些女孩,已贴了一万次乘一万次。

最初,手指碰到板子边角时,会感觉锐痛。当痛不断叠加后,皮肤下的血肉便会变得黯淡。像葡萄一旦碰破皮,便会喷出汁血,干久了,指节僵硬粗糙,指甲盖破损残缺。

Pass,pass,pass??一秒秒的时间,像火车车厢,有形状,有重量,必须用手指搬运。当装满八十个板子的纸箱被拖车运走,摆在我们面前的板子,却一个都不会少。每天都有新板子运来。我们的手指舞动,上午四小时,下午四小时,晚上四小时。

第二个活儿是装袋。把蓬松的气泡袋装入闪着铅色水波纹的防静电袋中,组成襁褓,将电子板包裹。气泡袋很快装完,我起身朝墙角走去,幸福感突然涌现:折叠太久的身体,猛然被抽长、打开、舒展,快感令我几乎不愿迈步,只是慢慢蠕动。

啊,锈死的细胞在复活,韵律重起,河流汩汩向前??

然而,这只是个梦。墙角很快到了。抱起两叠袋子,堆在胸前,转身朝那凳子走去。现在,我才知道,我有多讨厌它。窄小的圆形凳棉,凳腿很高,中间架着横杆,黄色的油漆斑驳。当我坐下,那凳子马上变成一个刑具,我的膝盖、肩膀和颈项,像猛然被架上一副枷,咔嚓,上锁,整个身体僵硬不动,只有手指在飞舞。

打黄胶的活儿并不难:为了将电子板上的元件固定住,用一个装满胶的小壶,朝元件根部挤出团黏稠液体。这个活儿,只需要掌握挤压的力度便可。接下来的活计相对轻松:检查电风扇按键,将损坏处贴上红色的不良标识。而安装液晶显示屏则需要技术:要将左右各八条引脚,斜侧着插入电子板上的洞孔,再将另外八个插入另一边。

当我插好一、二、三只脚,要插第四只时,前面三只又都弹跳出来。插了七八分钟,还是未能将脚归位,只好放弃,将板子递给拉长。她将歪曲的引脚在桌边捋直,不到一分钟,轻巧地将十六只脚全部安插到位。

第二块板子,我插入了左侧八只脚后,无法插入右侧,只能再次将板子递给拉长。

直到第八块板子,我才能彻底独立操作。

在拉线上,每个人都是固定的螺丝钉,每个工位,都被清晰而准确地规定好身体应该采取的姿势。工人们仅仅被训练成某道程序的专家,而很少能掌握整个工艺流程。一个人,只要足够细心和遵守纪律,那么他所需要的,便是机械地重复、重复、再重复。每个身体都被训练成没有思想的身体。每个人都是有用的,但却并非不可或缺。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