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飞跃(5)

工厂女孩 作者:丁燕


尽管每一项工作都尽可能地被精细分解,仍然无法使每一道工序都在相同的时间内完成,于是,有些人被迫比其他的人工作得更快一些,而另一些人,被迫要去干更复杂或更艰苦的工作。一旦堆积如山的工作完成,人的身体会感觉到分外自由。这既荒谬又完美,是纪律和自由的另一种辩证关系。

在电子厂,我生平第一次发现,时间是有硬度的。时间不是空气,不是流水,而是一堵用钢筋和水泥堆砌而成的墙,它就伫立在我的对面,就抵在我的鼻尖下,阴影潮湿冰冷。拉线是一只电子虎,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它催促着女工尽可能迅速地干活。干活,干活,脑袋里却空空荡荡。

我身旁的女孩说:“我真希望拉线停下来,我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

我看不清她的眉毛和嘴巴,只觉得她像个泥塑。我确信,我在她眼里,同样是泥塑。

完全没有预兆,有人小声说:“下班了。”

我面前还有几个板子没插上引脚,想着干完再走,可我身旁的那个女孩,却像触电般,两手将板子朝前一推,即刻离开凳子,转瞬间,人便已闪出房门。紧接着,“啪啪”两声,车间顶部的日光灯被关闭,整个车间瞬间改变了基调和颜色,噗通一声,像跌入河谷深处。

所有的人在瞬间消失殆尽,如夏夜星空中的闪电。

我惊诧无比,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刚才还滴滴作响的机器,轰隆隆转动的履带,现在变得僵硬、喑哑。这里的一切即将被埋藏起来,像坟墓要合拢。

我的年龄大那些女孩一倍,可我的“受损程度”,却远不及她们。表面上,她们在安静地工作,不说话,可浑身都蕴藏着疯狂的气息,像不断膨胀的气球,鼓胀到了最后一秒,即将狰狞爆炸。离下班时间越近,她们的心跳得越疯狂。

她们太累了。

只有累得深入骨髓的人,才会以如此迅疾的速度,让自己解脱。

这种累,如一间破败的屋子,长年累月风吹雨淋,到处都是裂缝,只需手指轻轻一点,便轰然坍塌。

走下楼梯,置身阳光,双眼即刻灼痛,泌出液体。

楼下拐角,黑笔草书:“乱丢垃圾,罚款50—100元。”

可垃圾就在那里,就在从厂房通往快餐店的灰白路面上:餐巾纸、塑料袋、快餐盒、筷子、报纸、串鸡翅烤肠的木棍、香蕉皮、可乐瓶??

一条废水河,横在工厂和街道间,穿过桥面时,墨汁河面凝结如固体,其上浮游着一堆堆银白饭盒,像沉重的黑色浴袍上,粘着银色纽扣。

走过蒸菜馆(门前停着辆炊车,底部带轮,九十度直角状,横竖各并列两口大锅)、潮州砂锅粥、汤粉王、家猪简骨、祥锦五金交电商行(货架以纸箱分割,箱外标着黑字:6分通、6分弯头)、如家旅寓(豪华商务房108元,豪华双人房88元,情侣包房58元)、便利店、专业手机维修、网吧、电线杆(贴着小广告:高价收购电子元件,高价收购废品,收锡,收铜锡,收锡镍),到达顺风快餐店。

我点了西红柿炒蛋、炒茄子。菜装在快餐盒的两个凹陷处。米饭就倒扣在饭盒盖上。我尴尬地捧着这个敞开的饭盒,费劲地将米饭塞入口中,让它们穿过漫长、幽暗的喉管,进入胃部。这种没有油水、像猪饲料般粗糙的饭食,吃两口就唇焦舌燥。本来就渴,现在变得更难受。碗里的汤,两口就喝完。没有茶。店里卖一种瓶装可乐,没有商标,一块一瓶。男孩们插了吸管后,喝得砸巴砸巴响。我抵挡不住诱惑,也要了一瓶,啜了一口,即刻知道是在地下加工厂制作的。但是,依旧有可乐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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