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庆典、神话、暴力及其他(4)

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 作者:梁鸿


庆典与高潮

我在这里借用了“庆典”一词。因为阎连科小说中的许多场景都与庆典的狂欢化、仪式化、象征化具有相通之处。“庆典,基本上就是一个欢乐的仪式。”“庆典这一术语可以包括节日、仪式、集会、游行、宴会、假日、狂欢以及由这类成分构成的种种综合体。”庆典的欢乐特征十分明显,而仪式则表明庆典具有一定的对象、功能、形式和意义。更重要的是,在庆典狂欢的背后,往往隐藏着神秘的掠夺、暴力、鲜血、压迫和一个民族的生长史,它不仅反映了诞生它的那个充满冲突和暴力的社会制度,还否定该制度的某些方面而强调另一方面。庆典正是通过仪式化和游戏化的方式把它象征并强调了出来。

在阎连科近几年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和《受活》中,充斥着这样的庆典时刻,并且成为小说重要的隐喻和象征途径。在这些庆典时刻,具有几乎相同的模式:先是欢乐,极度的热闹、兴奋和期待,气氛达到了最高潮,等到最后爆发的时候,却突然转折了,完全意料不到的、悲剧性的转折。欢乐高潮的顶点是悲剧的突然呈现。《日光流年》中灵隐渠引水的场景,《坚硬如水》中高爱军和夏红梅地道里的爱情场景以及程庆东发现他们私情时的场景,都是典型的庆典时刻。在《受活》中,庆典时刻几乎成为小说情节展开的要素,受活庄的残疾人组成“绝术团”,在各个城市巡回演出,每一次演出都是一次盛典,巨大的盛典。我们来看看《日光流年》中灵隐渠通水时刻。三姓村人为能修渠引水,男的卖腿皮,女的卖淫,投入了全部劳力,它成为三姓村人“活过四十”的唯一希望。在这之前,他们深翻地,种油菜,做喉部手术都没能“活过四十”。

我日他祖先呀,灵隐渠真的通水啦!……一切都动了起来。一切都响了起来。天空日光的照晒中,隐隐地暗含了一个挨一个、一片连一片的噼噼剥剥,如正夏时无边无际的豆地里豆荚的炸裂一样。马队羊群一样狂奔着的村人们的身后,飞起来的尘埃落下去又被弹起来,仿佛梁道的地上,有一条汹涌的暗河在奔袭。……黑臭的气味愈发浓烈,黏黏稠稠,把秋天耙耧山脉的清淡都熏得微微黑起来。日光的透亮模糊了,半空的透明被腥烈的黑臭糊涂住,如雾罩在山坡上。所有的村人不再说话。一片惊愕的白色目光。一片木然不知所措的土黄面庞。……一片死静,渠水轰鸣。日光被污水染得昏暗潮润。

在这段话的之前和之后,作者都把气氛铺排到极度紧张的地步,阎连科是一个铺排、渲染气氛的高手。他善于运用各种手段描述场景,就像庆典中的游行和喧闹一样,大规模人群的狂欢,天空、大地都是这一场景必不可少的部分,气氛被烘托到极致,心理期待也到了紧张得不能再紧张的地步了,然而,在这万目注视之下,世界突然发生了改变,朝着相反方向发生了急转:欢乐突然变成了悲剧,幸福突然变成了残酷。因为这无数目光的注视和凝聚,时间突然被凝固,场景成为一个定格、一种仪式、一个象征,悲剧在瞬间呈现出它的残酷面目。

小说速度瞬间发生了变化。从欢乐的顶点突然进入黑暗的最深处,漆黑漆黑,直到虚无,让人不能接受的心理跌落和突然的寂静。如果说整部作品是一部大型交响乐的话,最响亮、最丰富的轰响不是高潮,真正的高潮是那轰响之后的“死静”,从最高音降到最低音,低到万籁俱静,低到你能听到大自然的呼吸,它牵制着你的听觉、感觉和全身心的力量,细若游丝,让人窒息。然后,才又是猛烈的轰响。在这轰响之前,你的心灵已经爆炸了无数次。在不可名状的恐怖和震惊中,世界的真实形象突然间暴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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