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庆典、神话、暴力及其他(5)

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 作者:梁鸿


是的,震惊。本雅明在论及波德莱尔的诗时,曾详细地从心理学和美学意义上解释“震惊”的含义,它是对“焦虑缺乏准备”时的一种心理防范机制,但同时,它又形成一种形象并产生出意义。换句话说,震惊其实是一种意外,它促使你从对事件的观看转向感受,转向本质性的思考并进入整体性的象征。庆典和高潮在阎连科的小说中几乎承载着文体的作用,与外在的形式相比,它更内化,也更具有美学的意义。它所携带的强烈力量把小说紧紧包裹在“耙耧山脉”的内核里,犹如进入层层地壳之中,先冷后热,一点点增温,最后才能达到炽热的岩浆层,内核和地浆在运行,能量不断聚集,最后终于爆发,这是作品的内结构。正如阎连科自己所说:“我个人,还是更愿意从他们的故事中去体会文体,而不愿意从文体中去体会故事。”有许多读者和评论家在谈到阎连科的作品时,都提到自己有被小说“击中”的感觉,不管是因为情节的惨烈,还是因为小说意义的混沌复杂,这一“击中”实际上是阎连科小说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征兆。当高爱军和夏红梅在地道里纵情享受他们的革命爱情时,庆东突然出现了,庆典变成了刑场,爱情变为死亡,主人公从自以为神圣的革命爱情之中(狂喜时刻)一下子跌入世俗之中,从而也彰显了逐渐变异的人性和社会。

在《受活》中,残疾人的“绝术团”表演更像一次次政治庆典。受活庄的残疾人只是庆典中的符号和物品,带有神秘的传奇色彩和象征意义,真正在狂欢的是群众和柳县长。或者说,绝术团的表演成为柳县长的政治游戏,是他的政治社交活动和方式。民众的狂欢强化了柳县长的地位和权威,在此刻,民众和政府达成了和解和共谋,而绝术团则只是一个媒介。受活庄的残疾人仍然是“这世界之外”的存在。真正让人震惊的是最后受活人所遭受的劫难,这是小说的最高潮。在柳县长认为列宁遗像就要运到魂魄山上的列宁纪念堂时,他要求绝术团为公众做最后一次表演,实际上是他要为自己加冕,就好比西方狂欢节中的皇帝加冕一样,具有模仿的意义和心理的满足。在这之后,他就答应受活人退社,退出世界之外,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一切将会归于平静。然而,在阎连科的小说中是不存在平静的,他总是用狂暴的形象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出演到末了,料不到的是这一夜柳县长没有赶回来,受活人回去睡觉时竟又冷猛生发了一件天塌地陷的事。……他们半年出演挣下的钱都不在了那被里、褥里、枕头里,不在了箱子里和这里那里了。被人一抢而光了。被圆全人们偷得分文不剩了。”紧接着,那些没有抢到钱的人又把绝术团的受活人锁在列宁纪念政治堂里(这一地点本身就具有象征的意味),让他们交出所有的钱。庆典最终演变成了集体性的暴力掠夺,政治、人性背后所隐藏着的残酷性再一次显露出来。在《受活》中,柳县长的“算账演讲”和静默的听众也形成一次次极具空间感的庆典,既有舞台,有距离感,又有参与者、感受者,它成为一种仪式和象征使我们感受到政治的荒谬、政治力量的缘起和理性之中所蕴含的可怕的非理性。最后,柳县长,这个一直利用受活庄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的人,在经历了政治、信仰和家庭的毁灭之后,在接受了双槐县百姓在大街上“山山海海”的最后跪拜后,钻到汽车轮子下自残双腿,成为了受活庄的一员。和受活庄的人一样,自愿地抛弃了世界。这最后一次庆典完成了世界又一次新的转变,象征性的鲜血洒满了耙耧山脉。阎连科又创造了一个新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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