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庆典、神话、暴力及其他(10)

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 作者:梁鸿


但他们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没有希望的“死”。“活不过四十”这一可怕的咒语对三姓村人来说一个宿命。面对这样决绝的死亡,他们不可能幽默,因为死亡幽默毕竟还是一种自主的选择(哪怕这种自主选择是世界上最惨烈的“自主”),而他们,连身体都不能把握。然而,死亡在《日光流年》中只是一个象征,阎连科所要考察的是人类精神的限度。自然、文明、历史、现实所有这些外部环境,在形成一股巨大的合力把三姓村人推向绝境之后,这时候,人,绝望、孤立、可悲的人,以什么样的精神和方式生存?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绝望、疯狂、残酷的世界。为了活着,他们可以牺牲一切,尊严、情感、亲人,在这样彻底的牺牲中,中国文化里面最匮乏的内核被揭示了出来,即人的意识的缺乏。无论进行怎样的挣扎,他们对自我的存在属性始终处于一种不自知之中,始终只是在命运之内抗争,因此,他们的存在也始终只是被动性的存在,与现代的“人”的概念没有一点精神的联系,尽管他们的精神和意志足以让所有所谓的“现代世界”苍白无力。而他们对中国古老权力模式的拙劣模仿又使得这种缺乏变得残忍、荒唐,甚至让人怜悯。因此,去考察阎连科小说中“死亡意象”所具有的现代性意义是十分可笑的,对耙耧山脉来说,死亡是神秘的、可怕的,同时,却又是日常生活。而对阎连科来说,这是他传达耙耧山人对抗这个绝望世界的唯一方式——以身体为基础的死亡表达,它超越却同时陷入了所有的局限和历史束缚,成为最自在却又最绝望的反抗。

死亡、暴力、自残的形象在阎连科小说中频繁出现,意味着阎连科的世界在本体意义上处于不均衡状态。中国生活和中国艺术讲究结构和情感上的均衡。左右对称,平等、整齐,给人以愉悦和微微的心动。有相当一部分作家追求的就是均衡的美,生活的和艺术的。沈从文、汪曾祺、铁凝、王安忆的小说中,翠翠的哀伤、白大省的善良远远大于生活的压迫和无奈,没有极端的描述,作家在生活的微妙和阳光的灰尘地带游走,灰尘是阳光之中的灰尘,被赋予了光芒和意义,而阳光,也因此不那么崇高和遥远,显得亲切可感。换句话说,他们最终肯定人性,肯定生活的美,这是他们对世界和人的关系的认识。但是,还有另外一批作者却在摧毁着你对生活、人性的全部信心,譬如,鲁迅、刘震云、莫言和阎连科,你休想从他们那里找到对生活和世界的原谅和宽宥。他们尖刻,尖刻到尖酸;恶毒,恶毒到仇恨世界的地步;他们让你看到你微笑后面的卑劣、无知;让你看到你华丽衣着里面肮脏的心灵,哪怕你只有一点点的肮脏,也休想逃过他们针一般锋利的眼睛。他们无情地撕开蒙在世界之上的繁华、乐观的面纱,让你看到它的背后是如何荒凉、愚昧、可怕和肮脏,人处于怎样绝望、空虚的境地!从此之后,你再也不能睡一个风清月白的觉了。遇到他们,算你倒霉。

但他们也让你清醒。因为他们,以及他们所创造的荒诞、丑陋而又充满内在真实感的世界,让你开始意识到你的不“自在性”,开始审视你与世界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对人来说,这是真正痛苦的开始。但是,正如叔本华老先生所言:“任何一种幸福状态,任何一种满意的情感,就其品格而言乃是否定的。(这也是虚无产生的原因)也就是说,它包含痛苦的解脱,而痛苦却是生命的肯定因素。”“痛苦是生命的肯定因素”,我信奉这句话。否定这个世界,不仅仅是为了展示它的丑陋和虚无,也不是为了某种愤世嫉俗的心理,而是为了让人更加清楚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状态,这一时刻,生命才能称之为生命,历史、文明才能呈现出它的真实形象和全部的黑暗。而痛苦,是达到这一目的的唯一途径。也许,这才是耙耧山脉存在的真正意义,也是阎连科之所以孤独和绝望的真正原因。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