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法弥补的遗憾(2)

我和我母亲的疼痛 作者:赵敔


母亲在北京住院治疗期间,有回她自己从家坐出租车回医院,司机跟她闲聊,问她是不是去医院看病。母亲竟谎称是去医院找儿子,说儿子是这家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那家医院的神经外科在全北京,甚至全国都排名前五位。后来,母亲把这事告诉了我,她没说她为什么对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撒谎,但我心里清楚,在她生命里没有一个能继承父亲事业的儿子,也没有一个这样的女婿,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双阳说,他早就该来看望,但是实在太忙,除了自己医院的手术,还不定期地到各地会诊、手术,有时忙得连着几周回不了家,正上初中的女儿也见不到父亲。这些母亲当然知道,她吃到的那些好吃的新鲜美食,都是双阳利用出差的机会买了送过来的。说起工作,他总是滔滔不绝、神采奕奕,甚至不在乎对方是否明白他谈及的内容,是否有兴趣知道。从他去年完成多少台手术、明天手术的难易程度,到如今神经外科发展的状况,事无巨细。这种时候,我就是个外人,我无法加入他们正在热烈谈论的话题中,他们也几乎忘记我这个旁观者的存在。母亲兴致勃勃地问一些问题,我看到她对双阳的赞许和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嫉妒与失落。眼前这个算是她看着成长起来的外科医生,终究不是她的孩子,也不是她未来的女婿。即便如此,她还是真心地感到欣慰与满足,他们都那样热爱医生这个职业,而且这个年轻有为的晚辈是这样耐心地向她细数自己工作的种种。双阳伏下身,把手机中存储的图片一张张地展示给母亲。前几天,他刚到我父母工作过的县医院会诊,图片上的医院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新落成的住院大楼庞大、崭新、现代化。

突然,母亲反过来拉着双阳的手。“我没有那个福气啊。”稍稍停了一下,又说,“我走了,你要多关心她,你就是她的兄长。”我和双阳都愣了,我感到身体里的血液不断地往头上涌动,我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眼泪。双阳重新握住母亲的手,点着头,好久没有说话。

我把双阳送到门口,外面有风,很冷,他不让我送远。他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看着我欲言又止,伸过来的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看他眼睛有些湿润,我便催促他:“快走,明天一早还要上手术台。”中年的双阳,背影比从前厚实了许多,但在负担和责任之下些微地驼了,走路的样子还是那样肯定和迅速,像是手术台上的病人已经完成全麻,正在等他。

回到病房,母亲像是睡着了。病房里还留着一抹没有散去的男人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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