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宏大叙事的退隐

西棒槌 作者:杨葵


读学位,到末了总得写论文。据说早些年中国学生去了国外,报上去的论文题目,经常把大鼻子导师吓一筋斗,因为题目太大了,希腊神话的美学意境、十八世纪欧洲文学特征,诸如此类。导师自有害怕的道理,他们摸摸花白的胡须想想自己几十年前,不过是靠一篇斤斤计较的“《 李尔王 》剧作结构”换来一顶博士帽,又苦熬几十年,终成正果熬成博导。猛然来个异乡的毛头小伙,上来就敢开出自己一辈子想都没敢想的硕大题目,大鼻子导师不会说北京话,不然一定苦笑着感叹:真敢开牙!

与此类似的是,中国的长篇小说多年盛行宏大叙事之风。我在出版社,每年看几千万字长篇小说来稿,一半以上都是大家族祖孙三代的悲欢离合。看着看着不禁有了错觉,好像所谓长篇小说,不写它几代人都不能算长篇。还由不得你不信,想想前些年走红的《 白鹿原 》、《 穆斯林的葬礼 》,再想想当年的《 家 》、《 春 》、《 秋 》;当然,再往早里想,还有《 红楼梦 》。

可是到了上世纪末,人们逆反心理陡然膨胀,于是突然就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看不惯宏大叙事,矫枉过正,竟然有段时间兴起了“私小说”。

“私小说”是评论家们专指某一类作品的称呼,我在这里借用一下。“私小说”重在一个“私”字,具体在不同作家笔下表现出来,又是千姿百态,差之千里。有以细腻见长,直指女性内心的情爱小说;有以先锋为旗,旨在创造新形式的探索小说;有抵制虚构,以描摹亲身经历为乐的纪实小说;还有与民同乐,以隐私为主要创作题材的市民小说,等等。我把这类小说一股脑儿划归“私小说”的框框里,是因为它们都远离了宏大叙事,沉溺于“小我”之中,看重的是自我对情感的感受、对生存的体会、对世界的认识、对小说的把握。

其实题材大小无关紧要,关键在,宏大叙事的那种气度,以及只有宏大叙事才会拥有的那种浸透在文字中的自信,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退隐。

这一退隐,固然可以理解成什么现代社会自我的回归、内心世界的重返;可是换一个角度讲,这理解不过是一种托词,是在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是对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找回的一种无奈。

宏大叙事是文学这条大江的源头,西方最早的典籍是《 荷马史诗 》,中国因为文史哲向来不分家,所以可以举先秦诸子百家为例。那会儿的人多自信啊,他们开天辟地,他们纵横捭阖,他们惊天地泣鬼神。他们唱起来,远山也要为之回荡;他们舞起来,大地也要为之震撼;他们写出来,每一个字都会变为一座山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宏大的东西离我们越来越远。开始我们可能还不承认,还不甘心,还想紧紧抓住宏大的尾巴。可是抓着抓着,抓成了《 家 》,抓成了《 白鹿原 》,这才翻然醒悟,这样的宏大不要也罢。事实残酷地摆在面前: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宏大叙事确实已经将我们抛弃了。我们只剩下个小而又小、寒碜自怜的“小我”,我们只配在螺丝壳里做道场。

我们是失败的一代,我们把曾经拥有的美好的东西丢失了,而且注定找不回来。一切努力都将被时间证明是又一次的失败。我们的自信早已丧失殆尽,对此我们只有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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