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幕:国破山河在(17)

重庆之眼 作者:范稳


3·1937之夏

1937年的夏天注定是一场灾难的开端。但大地沉陷、山崩地裂之前,世界上的任何生物仍在灼热的阳光下生机勃勃、自由生长,从绿荫愈浓的树木,到人们心中的爱情。马上就要放暑假了,蔺佩瑶给家里带信说,假期里她要随学校的话剧团到成都华西大学交流演出,然后要去川西一带搞社会调查,宣传抗战,再去登峨眉山,回来应该是8月中旬了。她让家里给她带些钱和换洗衣服来,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理由是功课紧、要考试。对一个热恋中的女孩子来说,心所托处即是家。何况她本来就不喜欢那个被继母日益掌控了的家。

刘海这年高三毕业,刚刚参加完联考,他报考的大学是重庆大学和杭州笕桥的中央航空学校。他其实更愿意被中央航校录取,但蔺佩瑶说杭州恁个远,即便中央航校录取了你,我也不同意你去,我不允许你离开我。重庆大学也在沙坪坝,两所学校几乎是一街之隔。热恋中的人总爱说一些糊涂话,但他们并不知道当时的世事更为复杂且混乱。莘莘学子报考大学,既和个人的追求有关,也和国家的命运相连。刘海深藏在心中的志向,所幸比爱情更为强大,否则他不会有一生中的辉煌,也不会有一生的苦难。

刘海也要去成都,理由当然是南渝中学足球队要和成都几所大中学校的球队比赛,然后他要会会那些流亡到成都的东北老乡。刘海对自己入读重庆大学有充足的信心,只待8月份回来看学校的发榜。这是一场计划得滴水不漏的热恋之旅,是两只关在笼子里倾心相恋的鸟儿终于可以放飞炽热情感的浪漫行程。白日放歌,青春作伴,人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要组织一次声势浩大的卫生运动。不论男生宿舍还是女生宿舍,学生们都要把自己的床板拆下来,扛到一个专门的蒸气室去让校工熏蒸,以杀死那些像日本鬼子一样令人憎恨、厌恶的臭虫。那个年代重庆的臭虫已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不仅是学生宿舍里臭虫们无孔不入,就是像国泰大戏院这样有品位的剧院,座椅缝缝里都填满密集的臭虫。蔺佩瑶曾经向她的校董父亲抗议,说你们是咋个管理的学校哦,连个臭虫都消灭不了。蔺孝廉的回答是,古人云:一室之不治,何家国天下之为?一屋不扫,又何以荡倭寇。你们这些小屁娃儿,南渝中学的臭虫就是上苍派来磨砺你们的意志的。在谈恋爱之前,蔺佩瑶每到周六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全身的大洗涤。她会在浴缸里泡上两个多小时,还把胳膊上、腿上被咬的一团一团的红疙瘩给父亲看。撒娇说爸爸你看看嘛,人家都被咬得恁个惨,这些小吸血鬼都快把你女儿的血吸干了。蔺孝廉总是会笑呵呵地说,年轻人的血,长得快,多喝几杯牛奶就补回来了。上个月的一个周六晚上,蔺孝廉忽然想女儿了,便说,这三幺妹,现在不怕臭虫咬了吗?续弦张月娥在一边眉头一紧,阴阳怪气地嘀咕了一句:怕是遭人“咬”了哦。

蒸气室在男生宿舍附近,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让男生们在宿舍里怎么呆得住?他们以帮忙之名争当“骑士”,从女生肩膀上抢下那些床板来,送到蒸气室,然后就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聊了。考试结束了,要放假了,大家都轻松下来,校园里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爽朗的笑声。蔺佩瑶在人群中找到了刘海,给他递了一个眼色,扭头朝一片树林走去,刘海便悄悄地跟了过去。

“海,我晚上得回家去一趟。我爸带信来说要问我一些事情。”蔺佩瑶背靠一棵黄葛树,而刘海手上抓着一本书,靠在另一棵树下。

“会有什么事吗?”刘海显得有些紧张。

“不会。”蔺佩瑶满不在乎地说。凭她在家里的地位,谁还敢把她怎么样。“可能是这次跟家里要的钱多了一些,又要出远门,我爸就要多啰嗦几句。等会儿车就来接我了。”

刘海没有心思指责她又摆大小姐的谱,眼里却有了几丝忧虑。“明天我们说好要去爬缙云山的,你参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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