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幕:国破山河在(18)

重庆之眼 作者:范稳


“当然,明天一早就让他们送我回学校。你们十点出发?”

“嗯。十点,我们在校门口集合。”刘海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同学们那边,“有老师过来了,我们走开吧。”

刘海转身就走,蔺佩瑶向树林外望了一眼,“海……”她压低声音喊道。

“什么?”刘海转过头来。

“我……我真想让你亲我一下。”蔺佩瑶有些顽皮地笑笑。

“小傻瓜,青天白日的,你想让全学校都知道吗?”刘海幸福得有些不自然,他忽然目光发直地望着她,仿佛她就要瞬间消失。“瑶妹,明天不要迟到,早点回来。”

“晓得啦,我的海哥哥。”在私下里的亲昵中,她会叫他“海”、“海哥”、“海哥哥”、“海老大”,全看蔺佩瑶当时的心情,而他一直叫她“瑶妹”。蔺佩瑶的心里盛满了柔情,目送着她的海哥哥的背影在斑驳的树影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蒸气室外的那群学生中。许多人的背影,就是这样无情地消失在人海里,待蓦然转身时,已是鸿雁过尽,锦书难托了;许多人的背影,就是这样定格成永恒的画面,纵然世事变迁,时间流转,它却已然成为生命中的经典。

蔺佩瑶回到江北的家时天还没黒,虽然已是夏天,但她感觉一进大门就有一股寒气袭来。奶妈曹二娘迎上来接过她手上的书包,殷勤地问候道:“小姐回来了,累倒了,累倒了,快去洗漱吧。”蔺佩瑶看了曹二娘一眼,发现她脸上笑容僵硬,像是用手撑出来的;她又朝厅堂那边望了一下,几个下人站在屋檐下冷着脸,其中还有两个不认识。蔺府的仆人虽多,但不会常换,像奶妈这样的佣人,从小把孩子们养大,就会侍奉小主人一辈子。蔺佩瑶前后用了两个奶妈,曹二娘和王妈,现在她们一个负责她的起居,一个负责为她洗衣服、整理闺房、照料她养的众多小动物,从小猫小狗,到兔子、八哥、金鱼、乌龟,有一年她连乌梢蛇都养了一条呢。那是一个佣人在后院的竹林里逮到的,厨子说要烧来吃了,但蔺佩瑶说她不晓得蛇是如何“脱衣服”的,你们给我养在笼子里,逮耗子给它吃。大户人家的小姐,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癖好。

如果那时蔺佩瑶多长几个心眼,多留心一些细节,那么她会转身就跑,永远逃离这个魔窟一样的家,或许还有可能改变自己今后的命运。但一个17岁的少女哪里会像诸葛亮那样洞察细微、神机妙算?哪里会去注意诸如为什么家里的两只小狗花花和黒娃没有像以往那样欢快地冲出来迎接小主人,也不会注意到鸟笼里的那只八哥没有殷勤地叫唤“小姐回来了”,更没有注意到这个家已经没有了平时的温暖和爱。

蔺佩瑶洗漱完毕,曹二娘告诉她,家里人都吃完了,老爷吩咐说,小姐就在自己的起居室吃晚饭吧。以往回家,有时蔺佩瑶不想和继母一桌,也会让佣人把饭菜端到卧房外面的一间书房里。父亲偶尔会过来陪她一下,父女俩说说话,蔺佩瑶撒撒娇,那是蔺佩瑶唯一能感受得到家之所以是家的温馨时光。她还记得有一次父亲坐在她的对面,忽然就流下两行眼泪,说想起她的母亲来了。她们母女俩真是命苦,一个死得太早,一个幼年丧母。此皆为人生之大不幸也。

更大的不幸还在后面。人所要面对的厄运会随时随地降临,哪怕是在你大快朵颐时,哪怕是在你面对自己的父亲时。当蔺孝廉来到女儿的房间时,她已差不多快吃完了。父亲坐在她的对面,脸色阴沉,心事重重,头发有些凌乱,塔夫绸长衫的两只袖子挽到胳膊处,像是刚刚去扳倒了一头牛。父女俩的对话温度仿佛是从火热的夏天一路走到寒冷的冬天。

“幺妹,考试结束了?”

“结束了。”

“不会上红榜(注:指考试不及格的人,校方公布成绩时就会用红毛笔字写出来。)吧?”

“爸,啷个会呢?”

“那斗(就)好。假期里你想去川西?”

“我们话剧社要去成都演出。”

“演出取消了。”

“爸,你说啥子?”

“我跟张伯苓先生打了电话,演出取消。”

“为啥子嘛?我们还要去川西搞社会调查!”

“也取消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