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幕:国破山河在(26)

重庆之眼 作者:范稳


4·玄都观里桃千树

1937年秋季开学时,蔺佩瑶险些不能上学。按照继母的主意,这个小丫头赶紧嫁人算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读啥子书哦,再读就读成个方脑壳啦。蔺孝廉都有些犹豫了,但蔺佩瑶决绝地告诉父亲,自己早就不想活了。你不让我读书,我就跳嘉陵江。

就这样带着满眼泪水、一腔忧伤回到了学校。“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学校的教室、球场、食堂、宿舍、林荫小道,还有空旷的嘉陵江边,都再不见恋人的身影。浩淼的江水日夜流淌,依然淌不尽对一个人的思念。如果说少女的相思是一江秋水,那么,这秋水也能穿越四季,穿越巴山蜀地重重大山的阻碍,穿越生命的轮回,去找寻爱的答案。

“卢沟桥事变”之后,中国已然成为一座被点燃的火山,到处都在喷发抗日的热情和呐喊。学校的学子们在课余不是上街游行集会,就是四处为抗战募捐演出。蔺佩瑶和同学们把白布床单揭下来,割破手指头,书写上“抗日救亡”的血色大字,由四个同学牵着床单的四个角,其余的人跟在后面举着旗帜喊着口号,从沙坪坝搭车到市中区,然后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走。先生们女士们,老爷们太太们,同胞们,请奉献出你们的爱国心吧,一分钱也能为抗日做贡献。少吃一顿饭,就可造出一颗射向侵略者的子弹,少买一件衣,前方将士就多一口粮。路上的行人见到这些慷慨激昂的学生,无不为之动容。在陕西街、督邮街这些繁华地段,民众捐赠的钱、物有时会如雨点般落到床单里,富人从楼上窗户里扔下来大把的银钱,穷人哆嗦着双手从褴褛的衣衫口袋里掏出一天劳动所得的几个铜板。床单里有角票、块币、铜板、银元、手镯、手表、耳环、甚至结婚戒指。那时政府在号召“全民献机”运动,日本人有2000多架作战飞机,而我们只有200架。可我们的空军在1937年8月14号,却一举击落了6架日本飞机。民众高兴啊,振奋啊,“航空救国”,抗战胜利的希望就在于我们要拥有更多的飞机,更强大的空军。

要买一架战斗机要多少钱呢?三万美元。那时还只有苏联人才会卖给我们飞机,美国人还没有跟日本政府断交,有好飞机也不卖你。人们说,一架飞机,值重庆府一条街。

“新闻界、南洋的华侨界,都单独捐出一架飞机了,连自贡的盐业工人都捐了一架‘盐工号’。我们南开的同学们有没有信心和能力,为抗战募捐到一架‘南开号’呢?同学们,我们现在募捐到的钱,连一只飞机轮子都买不到。同学们,同学们,要继续努力啊!”

站在台上振臂疾呼的是刚刚转学来的东北籍学生高玉华。她一头乌黑的短发紧紧贴在头上,一张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惨白的脸毫无特色,缺乏女性应有的柔美或妩媚,个子虽然长得高高大大,但那身更为宽大的阴丹士林长袖棉布学生旗袍将她身上的女性之美遮挡无余,连袖口都到了掌心。蔺佩瑶经常打击她,说你穿的是旗袍还是口袋哦?她第一次见到高玉华时还以为她是个男生,但后来她们却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这个来自东北的流亡学生唱起《松花江上》时,能让台上台下师生的泪水像校园里遭了水淹。正是她擦干了蔺佩瑶相思得苦的眼泪,她说,妹妹,这样一个苦难的时代,你个人的爱情,怎么值得流泪呢?你得为我们的国家、为我们的同胞流泪。一个总是流着小布尔乔亚眼泪的学生怎么能进步?

那个时代的所谓进步,就看你对抗日有多大的贡献。各年级、各班级都有自己的抗日救亡活动小组,学生们互相展开抗日募捐竞赛,周末、假期几乎全都在街头奔走呼喊,但那架梦想中的飞机,还远远在蔺佩瑶梦的尽头。她早就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苍天有眼,如果上帝是站在她苦难的爱情一边,就让她和同学们如愿募捐到一架飞机吧。既然要去当飞行员的恋人已经不在人间了,就让一架饱蘸她呐喊和热情的飞机,成为一个人的灵魂依然翱翔在天空的象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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