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挽歌凄切

秦淮悲歌 作者:安家正


最具有“忧患意识”的崇祯皇帝在焦头烂额的苦苦思索中也没有忘了那种享受,甭说贵为天子,就是贱为平民,也不妨三妻四妾,至圣先师不是教导过吗?“食色,性也,人之莫大欲存焉。”他在稍稍“喘过一口气”之际,在那方面就不免过度了点,于是头晕眼花,精神萎靡,就想找找大夫。

他不想找那成群的“御医”,那些御医读孔夫子的书都读得迂腐异常了,说一些“节欲”的屁话,其实,孔老夫子何尝说过“男人应有几个老婆”的话?这就是圣人的绝顶聪明之处,他决不会把话说得那么具体,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他的话说的极具弹性,因而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在追求那种欢乐这一点上,他要心安理得,真是找不到一个知音。佛家不用说了,让他禁欲,当什么“苦行僧”;道家有这派那宗,也都把“节欲”的调头挂在嘴上。东方文化真他妈可恶,没有一家不指责他的,还是找找西方吧。西方张扬个性,主张放纵,尽情地发泄,还不是我的知音?

他找的这个洋人叫汤若望,其实并不是一个大夫,而是一个天文学家。他是一个德国人,早年跟随利马窦来到中国,用新法改造了郭守敬制作的日历,很有一点贡献的。只是因为崇祯皇帝太忙乱了,才让他此时正在皇宫里担任着一个闲职。

崇祯皇帝可不比山村老农,见了“高鼻梁、蓝眼睛”就大惊小怪。他是见了世面的,决不盲目地排外。如果不是国内的事情特别棘手,让他须臾不得离开,他还真想到国外去看看呢!现在就只能在宫中容留外国人,汤若望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个外国人几乎是一见面就博取了崇祯皇帝的好感,不是因为他精湛的数学计算,而是因为他居然知道紫禁城名称的来历。

明成祖当年修筑皇宫的时候,是严格按照中国古代天文学的概念修筑的,恒星分为三垣,周围环绕着28宿,其中紫垣(北极星)正处中天,是所有星宿的中心。皇宫被称之为紫禁城,就是说,这里是天国世界的中心,应当严格保卫,是“禁地”。汤若望这样的几句话,立即让崇祯皇帝惊为仙人:这个洋鬼子怎么连先祖的心思都知道!不是一个魔鬼,而是一位神仙。

崇祯皇帝和他的古今同胞一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维惯势,只要外国人夸奖了几句祖宗,就“鸡毛上天”,美得晕头转向。最后只好“吊死煤山”。

不过眼下他与这个汤若望倒是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当然,一开始并不剑拔弩张,崇祯皇帝对“泰西”(西方)的“另类”官员还是“法外施恩”的,他破例地给了汤若望一个座位。

汤若望喜出望外,就未免有点放肆,说话就不再吞吞吐吐了。他已经等候了很久,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这个帝国的最高主宰说,可惜总没有机会。难道不能上书吗?他游历过法国,有着“法兰西式”的热情,可惜他只会读说汉语,要写,可就得借助中国官员了。不料他刚一开口,就吓得中国官员浑身都打哆嗦,未等他说完,就连连地说;“罪过,罪过!欺君非圣,大逆不道!罪过,罪过!”

他确实不能理解,众多的事实就摆在那里,为什么就不能说实话?中国的官员都不是聋子、瞎子,为什么偏偏要装聋作哑?

久而久之,他逐渐了解了中国的官场,有了“德国人的狡猾”,他实事求是,却又非常执着,说还是要说的,但不必那么热情奔放,一泻无余。他是一个“德国佬”,比法国人更理性一些。所以一见面他还是很有礼貌地说:

“陛下今天招我来,有什么见教呀?”

“把你搁置了太久,今日突然想起你来了。想让你陪着朕说说话儿。”

汤若望哑然失笑;“真是应了你们中国一句俗话:倒驴不倒架。我还不知道你让国事缠得焦头烂额吗?何必装出一种悠悠自如的样子来呢?”

他是一个十分自负的西方人,自诩是“泰西的天才”。在中国混迹了这么多年,不仅汉语娴熟,而且自信把东方文化“研究透了”。已经洞穿了东方“帝王文化”的核心秘密。他的发现至少有两条:

几乎所有的帝王都标榜自己是推行儒家学说的,执行的是“仁政”,所以把一个孔夫子不断地推崇,最后封成了“大成至圣文宣王”。在最初的日子里,他也跟着所有的中国人对孔夫子崇拜得五体投地。可久而久之,他学会了中国话,而且懂得了古文,就要寻找孔子的著作来读,找了很久,发现大量的都是“代圣人立言”的他人的著作。真正的先师的著作不过是薄薄的一本《论语》而已。这样的一本小书,怎么会有自己的理论体系?他来了西方人的“求异思维”,发现孔子这个所谓的圣人,只不过是帝王的工具而已。真正的孔子只是一个下了台的小官吏,他不甘寂寞,就在家乡办了一所不在官府注册的学堂,后来又耐不住清贫,就到处流浪,流浪途中,吃了不少苦头,就牢骚满腹,常常发泄。这些牢骚倒颇有些真知灼见,就让弟子们收集了起来,这就是那本传世之书。后来的孔圣人是一个完全被塑造出来的人物,因为他的嘴里念念不忘的是“克己复礼”的口头禅,而那周礼之中确实可以总结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被称做是“三纲五常”的伦理守则来,于是,统治者就开动了所有的全部机器,大肆吹捧,造就了一个中国人“精神上的孔子”。他明白了这一点,再回过头来看历代帝王标榜的所谓“仁行天下”,就对一切洞若观火了。他问;‘哪一个不是法家?哪一个不是崇尚王霸之治?个顶个的是儒家的外衣,法家的实质。所有的“代圣人立言”的高级马屁精都不敢说而已,只有那个荀子例外。

不知为什么,这个汤若望更喜欢荀子例外。

也许就因为荀子更讲究“实用”吧。

其实,哪个帝王不对儒家学说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就说“国朝”吧,那个定都北京的明成祖,不就因为孟子说了一句“民为贵,君为轻”的话,就被赶出大成殿了吗?孟子是所谓的“亚圣”,尚且如此,其余又何足道哉?

这个游历过法国,深受“启蒙运动”熏陶,又过海漫游英伦三岛,对“文艺复兴”的遗迹情有独钟的人,正是从西方人的角度来看东方文化的,所以他又有了第二个百思不得其解。

中国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标榜自己“礼贤下士”、“虚心纳谏”?可让已经发生的事情一验证,就会发现这正是在“演戏”,作作样子来骗人的,且不说有多少“士”是死在“礼贤下士”的“牧民”者的屠刀之下,就是那些驯服之极的“士”,也只有甘心当奴才的份儿。不是奴才,就是歪才,然而歪才也是异己,至少他们的“腹诽”难以察觉。在统治者看来,这“腹诽”也极其可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让愚氓之众都活得明明白白,那就必然的离心离德,那还得了!所有的统治者,概不例外的都要推行“愚民政策”,不愚弄百姓,他们一天也活不下去!

什么“尊重人才”?只是“使用奴才”!真正的人才决不会得到尊重的,因为他们决不会与冒牌人才,其实却是奴才之辈同流合污的。

“礼贤下士”只能是一句彻头彻尾乔装打扮的谎话。

什么“纳谏”?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听得进不同意见的皇帝?甭说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就是有个一官半职的大小官吏,哪个不是“一贯正确脸皮厚”?整个官场里有一条“铁的法则”:“上”总比“下”高明!要不,怎么能成为“上”呢?官越大,嘴越大;嘴越大,理越多,到了皇帝就把天下的理都占尽了,所以叫金口玉牙,言出法随,被称为“圣旨”。哪个敢“抗旨不遵”?只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份儿。哪里还敢多嘴多舌?

就算有唐太宗那样的个把“纳谏如流”的皇帝,那谏言也有一个额度,就是不能触及至尊的权力,稍有冒犯就是大逆不道,脑袋只能搬家。

一条不可抗拒的“潜规则”:部下永远不得比上司聪明。

上司绝对不会主动征求属下的意见,即使属下比上司高明很多。除非这个上司离了属下的这条条陈就影响到自己乌纱帽的大小。属下如果是一个聪明人,他最好是用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把这个条陈变成上司自己的,那样就会得到提拔重用;否则就会用不了多久立即滚蛋!才大震主呀!哪个当官的喜欢部下比自己高明?

汤若望不是法国人,不会不顾利害,一味的热情奔放,直言不讳;也不是英国人,不会只顾利害,一味的绅士风度,缄默其口。他是求实的德国人,说还是要说的,只不过得讲究该怎么说而已,当下他就等待着崇祯皇帝开口。

崇祯皇帝开口说道:“朕近来颇感疲惫,究竟是什么原因?”

“无他,房事有失节制而已。”

“你怎么也这么说?寡人决非好色之徒!朕登基以来,就决心法先王,当一个中兴之主。令人费解的是:先王的楷模莫过于周天子,周文王日御十女,有一百个儿子,还得到民谣的赞颂;朕为什么后宫的规模一再压缩,反而会在朝野都有微词呢?这是很不公平的。”

“陛下既然说到了‘公平’,那我要以‘主’的名义说,你仅仅是一个男人,却拥有那么多的妻子,这才是最不公平的。你们东方文化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一夫一妻的对偶婚在民间比比皆是,在官场和皇宫就走样了呢?应该是对等的才好。”

“哈哈哈哈!”崇祯皇帝狂笑起来,“难道这有什么不对等可说吗?要知道,皇帝只有一个,官吏也屈指可数;而美女却是一茬又一茬出现的。天子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不仅合乎古制,而且也正是你所谓的男女平衡。”

“然而,许多女子的青春就要埋没在深宫里面了。”

“你这就更近乎胡说了。身为女人怎么能淫荡成性?她渴望得到朕的宠幸,是因为我有龙种;我肯宠幸她,是因为她祖上积德。我承认我宠幸不过来;但是决不容许有半点的怨尤之心。女人而萌动了这种欲念,就是淫妇!活该背着磨盘沉湾!”

汤若望无话可说。这个睿智的西方人办了一个大大的蠢事。居然向一个东方帝王要什么平等,岂不是缘木求鱼?

汤若望最后是被赶出来的,这是因为他不慎偏离了男男女女的话题。提到了袁崇焕。这下子戳到了崇祯皇帝的肺管子——他不容许任何人提到这个“不祥的名字”,以至于在汤若望走了很久,他还悻悻地想;“我杀错过什么人?那一个不是罪有应得?那个袁崇焕自持有功,朕看着就很不顺眼。敢拂逆天子的眼神,还不是罪该万死?说什么‘自毁长城’?简直是夸大其词!他一个袁崇焕就有那么大的能耐?又不是一个皇帝!天下不能没有皇帝,除了朕,少了谁都一样。这不?连那个洪承畴都投降了后金,朕还坐在金銮宝殿?”

他自负地望着北方,那里似乎平静了许多。

历史的天空总是变幻莫测的,而且许多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因素相互作用,往往演出许多出乎人们预料的大悲大喜的正剧来。

明朝末年,历史正在重复着这一进程,正当崇祯皇帝全力应付辽东战事,让边患弄得焦头烂额之际,原来似乎已经绝迹的的流寇却突然从地下冒了出来。冒的并不是水,而是冲天的大火。要在顷刻之间把一个皇脉延续了200多年的大明王朝化为灰烬了。

崇祯皇帝登基以来,就深深为“流贼”所苦,天灾人祸,流贼遍地。最大的有两股,一是“闯贼”李自成;一是“献贼”张献忠。两股都是时起时落,忽而销声匿迹,忽而遍地烽烟,令朝廷防不胜防。那个张献忠本来是接受了“招抚”的,皇帝也给他封了官。岂知“贼性狡猾,言而无信”。趁你们君臣正陶醉在“招抚”获得成功的喜悦之际,突然反戈一击,把明军可就打得落花流水了。正史上记载:“崇祯八年乙亥,张献忠陷凤阳,焚皇陵。”打开了皇帝老家的城门,掘开了皇帝的祖坟,再放上一把火,比“再踏上一只脚”还令人解气。“崇祯十年丁丑,张献忠犯安庆,南京大震。”这一次突然的袭击,震撼了陪都南京,秦淮河的笙竹管弦也不得不稍事收敛。对张献忠的反复无常,明朝君臣,乃至后代历史学家都颇有微词,其实这是很不公正的。当时的张献忠就很不以为然;“妈妈的!向老子要什么诚信。你格老子还是流寇吗?“他哈哈大笑,笑这些达官贵人有眼无珠,其实,“统治阶级的思想才是社会的统治思想。”为了自己的利益,官场充满了谎言,早把诚信擦了屁股,最后只能自食其果。张献忠的言而无信正是跟着崇祯皇帝们学的。至于那个“闯贼”李自成,更是“心腹之患”,崇祯皇帝多次调集全国的兵马,分围堵截,喊破了嗓子,要“除恶务尽”,但是始终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为了“剿灭”这股“闯贼”,他大开杀戒,不是杀贼,而是杀“剿贼”不力的督抚。也不知杀了多少个,十个八个的不止,但仍然无济于事。崇祯四年,洪承畴督办三边军务,不断报捷,七年,又让他“兼摄五省军务”,这才有了点起色。据报,“闯贼”已经被“剿灭净尽,唯有李自成率十几人逃匿。”这才把一个洪承畴调到了辽东。岂知“尽是群臣误我!”“闯贼”已经坐大,马上就要埋葬大明王朝了。

中国历史上对统治者来说一个非常头痛的问题就是“流民”。“流民”就是失去了土地,到处流浪的农民。农民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是民众的大多数。这些人其实最好统治,最高理想不过就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只要温饱,可以传种接代,甭说让他自己造反,就是他人造反,他也会受统治者利用,无限忠心地充当着“捍卫安宁”的角色。他们绝对的是一堆“散沙”,只要有土地让他们挥洒血汗,他们就会安分守己,世世代代当顺民。可是一旦“顺民”当不成了,变成了“流民”。那就情况巨变。显然,他们成了更为凄惨的“弱者群体”。但是,为了生存,他们却只能联合起来。即使是“初级阶段”的相互搀扶着共同逃荒,也是一个相互依存的“共同体”,更甭说有了编制的农民起义军了。“流民”是任何统治者的心腹之患。然而,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无法根绝“流民”之患,这几乎是一个不可逾越的“怪圈”:要权力,就必然制造“流民”;有“流民”,就必然妨害权力。一个几乎人人皆知的常识:土地是“根”!有了“根”,农民才能“安居乐业”,紧紧地被束缚在一块块分散的土地上,才可能“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当天子的顺民。没有了“根”,草民也会枯萎。没有了分散的“家”,就只能扶老携幼,集体逃荒。丧失了土地的农民很难活下去,他们就会铤而走险,最后破坏天子的安宁,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常识。可是,所有的帝王都利令智昏,他们都宣布“土地国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这并非是他们的绝顶愚蠢,而恰恰相反,是他们的攫取天下的绝顶聪明。一个帝王如果丧失了土地,实在连一个乞丐都不如。所以,土地更是帝王的“根”。自古到今,所有的帝王都把土地当作自己的“命根子”,汉刘邦就接受了周天子“分封诸侯”的教训,公然宣布;“非刘姓而王者,天下共诛之”。也就是说,在土地问题上,即使让人分一杯羹,也只限于他们刘姓一家。在具体进行过程中,当然帝王不会亲自去收取地租,会有各式各样的拿着地契(包括官印)的地主出现,但是,他们都只是“二地主”,临时地享有土地的所有权而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的农民都是无“根”的“流民”,或者是“流民”后备军。“流民问题”其实就是“农民问题”。

解决“流民”问题最好的莫过于宋朝。北宋加南宋也是三百年,却没有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宋江,方腊是被小说家大事渲染才深入人心的,即使在小说家的生花妙笔之下,那规模也小得可怜,根本不能与前朝的黄巢相比,更不能与后来的李自成相比,甭说全国规模,连一个省都不是遍地烽烟。

宋朝的办法就是“军队扩编”,把“流民”统统收容到军队之中去,这也许是一条极其重要的历史经验: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花上巨款来豢养军队。只要把军官喂得肥肥的,那些士兵都只是一些行尸走肉。“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没有一个头上长着自己的“脑袋”。所以宋朝建立了中国历史上最庞大的军队,所有的军官都享有很高的俸禄,却是一个最孱弱的王朝,周边的所谓“夷狄”部落,哪个都能欺负他。他那庞大的军队根本就不是为了打仗的。

实施宋朝这个办法有一个前提,就是得国库里有钱。没钱养活军队,军队带头造反,那局面岂是“流民”所可比拟的?

这个办法对明王朝来说,不灵!

明朝的财政一直吃紧,不是搜剐得不狠,而是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洞”。明太祖“马上得天下”,当然深知“军旅三昧”,所以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军队,登基不久全力诛杀的就是他的“亲密战友”。他接受了刘基的“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半部”中就大有文章。历代统治者全力打造的儒教文化,在宋代已经达到了“顶峰”。实践证明,所谓“存天理,灭人欲”那一套说教,经不住“放纵人欲”的“强势文化”的冲击,滚滚而来的蒙古马队把它扫荡到山乡的书院中和都会的戏台上了。“一场浩劫”过后,天下只剩下半部《论语》,《论语》的精粹,诸如“诚信”、“仁爱”之类,经过巨大的民族灾难之后,本来就所剩无几,更何况朱家王朝的创业者在屠杀自己“战友”中的私私弊弊,更与“诚信”毫不搭界。天下的《论语》只剩下书皮了,当然只是“半部”。

在这种背景下,他产生了巨大的“政治天才”,就是建立起锦衣卫、东厂、西厂之类的特务体系。一方面要庞大的军队,军队是帝国的“命根子”,关系到帝国的生死存亡,是一把绝对需要的“安全锁”;同时又必须把军队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用自己最信任的爪牙公开地或者秘密地去监视所有的大小官吏。这是另一把“安全锁”。与前者比较,后者更为重要,尽管级别不高,薪酬也十分可怜,但是却都是帝国的精粹,天子最信赖的人。

只可惜,他们遭际了“半部《论语》”的时代。这个时代很难产生真正的超越物欲的精粹。所谓的“精粹”概不例外的都经受不住“酒色财气”的诱惑。实在没办法,他们也是人。过节的时候,也要吃最大的对虾。冲动的时候,也要找最浪的女人。“食色,性也”。讲几句“无限忠于”之类的儒家信条,能解决吃饭性欲之类的大事吗?朱家皇帝哪个也得体恤亲信们的生理需要。

何况,他的这些亲信们在欲望上更异于常人。本来人为地剪除了那方面的能力,就急待补偿,越发有特殊的需求:大太监可以占有女人,获得心灵上的满足;小太监却只能望梅止渴。两种人的“好色”都转化为对金钱的贪婪,“黑洞”就应运而生。

皇帝要笼络喽罗,心里自然明白“空话是喂不饱肚子的。”甭说在“浩劫”之后,人们的道德水准只是“书皮水平”,就是在孔孟时代,也得“重赏之下,必有武夫”。所以,皇帝对亲信爪牙,都额外准备着“红包”。老实讲,许许多多的人之所以卖身投靠,全是奔着这秘密的“红包”来的。

世界上的事就这么简单:任何不敢公开的收入,都是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拿不到桌面上的金钱都是极其肮脏的,所以,能够得到这种钱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极其贪婪的。欲壑难填,必然出现财政“黑洞”,而且是无底洞。

大明王朝的钱都用来豢养特务了。国库空虚,全线吃紧,四处要钱,却没有钱可拨。眼下的崇祯皇帝早就被钱咬住了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自己一省再省,把“御膳房”都撤了,自己所用的银餐具也熔化了,变成了“饷银”。但是,杯水车薪,无可奈何,只得动员他的皇亲国戚,尽力捐输。然而遇到了太祖、成祖的不肖子孙,他们祖祖辈辈借助于“国”,骄奢淫逸,挥金如土,为了博取一个粉头的欢心,不惜花巨资四方寻求一粒宝石,可是,“国”真的用着他们了,他们就个个哭穷,崇祯越催,他们越穷,一个个都成了乞丐似的,恨不得再啃崇祯一口;与此同时,他们却把大量的金银细软偷偷地运出王府官宅。因为“树倒猢狲散”是必然的。帝王的子孙都绝顶聪明,哪个还没有这点预感?给自己预留退路。这时候,那“国”,就成了崇祯皇帝自己一个人的“国”。他发动了整个皇宫,才筹集了不足四百两银子,真的是不够塞牙缝的。

庞大的特务体系仅仅贪婪还犹可说也,更可怕的是,他们制造了崇祯皇帝“无人可派”的局面。

既然是秘密薪酬,就带有巨大的随意性,但是这“性”总得有一点可操作性吧,否则的话,让喽罗们如何去献媚取宠?于是,皇帝们就不断地进行“政策调整”,“量化指标”。说白了,就是告密越多,越重要,就显示的忠心越强,越真诚。因而薪酬也就越多。

只可惜,遭际了“后浩劫”时代,只有“半部论语”,那些忠心耿耿但却操守有限的驯服奴才,这时就难免把“血腥”与“忠心”划上了等号。本来嘛!他们就是一群人格低下的无耻之徒,但凡稍有人格,谁肯以告密为职业?所以这班侏儒小人在物欲的熏陶下,很快就把“告密”升级为“诬告”,于是个个忠心可嘉,多多赏赉,国库囊空如洗不说,满朝文武可也就越来越少了。崇祯在位的十七年间,被杀的大学士有两人,被流放的大学士也有两人,作为皇帝最信任的大臣,内阁大学士轻易就落到了如此下场,实在令满朝大臣寒心,至少说明还有另外一批更为皇帝信任的人。在六部尚书中,刑部尚书换了十七人,平均每人的任期只有一年。十七人中,一人被处死,五人被下狱,下狱中的两人又不明不白死在狱中。兵部尚书也不只一个被处死。地方督抚中,总督被杀者7人,其中就有建立了“鼎天”功勋的袁崇焕。巡抚11人,还不包括被逮后被迫自杀的。一个“万马齐喑”的局面出现了:大家都缄默其口,但是,却是绝对的两种人:一种人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却并不信任皇帝,只是想从皇帝那里尽可能地多捞一点,他们决不锋芒毕露。但是,却时刻警惕着,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他们或者没有本事,或者把有限的本事都用在了“诬陷”、“告密”上了。平生是干不了一项正经事情的;另一种人真心忠于皇帝,却得不到皇帝的信任。偶尔有一两个敢于大声疾呼的,也决没有好下场,常常是未等开口就被众多的第一种人扼杀了。他们之中的佼佼者,读孔孟之道的书当了真,想干一点正经的事情,往往碰得头破血流,然而,尽管如此,还能够为天子的江山作一些修修补补,延缓崩溃的事情。发展的趋势却是:第一种人越来越多;第二种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到了“有君无臣”的地步。

众叛亲离,孤家寡人,正是“特务政治”的必然结果。三

祸不单行,1642年崇祯皇帝唯一得心应手的屠刀易手,洪承畴投降了皇太极,让一场隆重的“举国皆祭”化成了“举国讨伐”。洪承畴的所有业绩统统一风吹。“常胜将军”也变成了“常败将军”。然而,这种中国式的逻辑却改变不了一种可怕的事实,就是他曾经战败过的敌手,不仅乘机崛起,而且加倍地幸灾乐祸。

曾经只率数十骑兵逃出洪承畴重围的李自成,很快收容了各地被打散的部下,重新点燃了漫天大火。

这年大年初一,他攻破了襄阳,宣布自己是新顺王。

李自成早已被称为“闯王”了。但那是民间的称谓,毫无政权的色彩。自从荥阳大会之后,李自成就确定了“称王”的目标,决心建立一个政权与明朝皇帝分庭抗礼。这个“王”可不同于那个“王”,非同小可。

“要不要称王?”在农民起义军的上层曾经发生过巨大的争论,反对的几乎只有一人,就是李信(李岩)。

夜色已经很深了,李岩仍然毫无睡意,凝望着寒空里的上弦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他觉得背后有一双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拥了上来,是一件披风,接着是非常温柔的声音;“天冷了。”他紧了紧披风,感到十分温暖。双手紧紧地握住了爱妻的纤手,注视着那双美丽的大眼,只说了一句:“没有退路了呀!”

只此一句,就足以把红娘子的热泪打得满面滂沱了。夫妻之间有时候更多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怎么能不了解丈夫的心境呢?丈夫出身于河南的名门望族,只是为了伸张正义,搭救她这个即将落入福王魔爪的绳妓,才得罪了权力盖天的皇叔,不得不弃家造反的。他确实是已经自断退路,因为在一个“讲究门第”的社会里,他背叛的是他原来所属的整个一个阶级,这是“大逆不道”!不比小偷小摸,或者抢了他侄子的江山。他自己明白,也下定决心,既然走上了造反之路,就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真的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是一个心眼儿为闯王卖命。

他提出了很多很好的建议,李自成采纳了不少,队伍很快改变了“流寇”状态,战斗力大大增强;他编辑了童谣:“盼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在民间广泛传唱,令李自成在民众中有了广泛的拥戴。简言之,成气候了。

然而,他的处境十分困难。

他和李自成的“蜜月”很快就过完了,李自成的态度很快就从“礼贤下士”,“事事请教”变成了“不即不离”。并非是他已江郎才尽,再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建议了,不!恰恰相反,随着他到来的日子渐多,了解的事情越多,他的意见也就越多,然而他就很不受欢迎了。一些人是明明深知道他的意见“句句是真理”,说的切中要害,但是,“话得看是谁说的”。是一个新来乍到的“名门秀才”说的,就得另说另道了。他们见闯王对这个李岩言听计从,心里醋海腾波。最重要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牛金星,他跟李岩在知识分子这一点上是“同类项”,但却决不会相互包容。关起门来扪心自问,他会承认李岩的才能确实超过了自己,但是一开门,他就要与李岩比资历;“我是某某年追随闯王的,那年河南正闹大饥荒,李岩只怕还在吃大馒头吧。”另一个是宋献策,他对牛金星的心事洞若观火:“他早已想当开国宰相了。自以为无人能与他竞争,现在对手来了,他还不是岌岌不可名状?”但是他也嫉妒李岩;“我还自称是最懂‘图谶之学’呢!为什么那童谣不是我编出来的呢?”他感到自己很丢面子不说,只怕在闯王心目中,这“第一军师”的地位也受到了威胁。

另一些人以刘宗敏为代表,本来就对李岩看不顺眼:“老子造反是叫你们这帮人逼的!当年你们哪个瞧得起我们这些泥腿子?如今看着我们就要成事了,你跑到我们这儿来,不就是想还要保住原来的荣华富贵吗?闯王容易上这种人的当,什么造反人越多越好,老子造反,有你一个不多,缺你一个不少。你老老实实听话尚可,怎么能不识抬举,多嘴多舌?老子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可天下是老子打下来的!”

“老子打下来的天下,凭什么让你来指手画脚?你来说三道四,就是别有用心。就是想来夺权。老子打下来的天下,让你们来坐江山,休想!”

他曾与闯王发生过一场争论:

闯王;“李岩也是造反的。”

刘宗敏;“他也造反?”

闯王;“是啊!朝政腐败,奸臣当道,特务横行,好人受气——”

刘宗敏;“停!这些嘴皮子上的话,你留着吧!你怎么不问问我,我等为什么造反?”

闯王;“你为什么造反?”

刘宗敏;“我活不下去了!造不造反都是死路一条。他为什么?不造反,不是同样可以搂着那个漂亮娘们吗?”

他艳羡红娘子,可惜让李岩这个财主羔子捷足先登了。真他妈不公平,造反前,只能看着美女眼馋;造反了,还得看着美女眼馋,他咽了一口唾沫,得意地瞅着李自成。

李自成无法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

李岩充分体谅李自成,知道闯王跟他一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只要闯王继续尊重他,愿意听取他的意见,他就竭诚相报。殊不知闯王也在起变化。红娘子以女人的细腻察觉到这一点,提醒自己的丈夫。李岩长叹一口粗气;“我还不知道吗?就要打下天下了,谁也无力回天!”

是的,夺取天下的道路是漫长的。在初期,像一棵小苗,要生存,要发展,阳光需要,水分也需要,哪怕是浑浊不堪的水,都会虚怀若谷地兼容并蓄;然而即将胜利了,目标已经近在咫尺,事业已经马上登峰造极,他就用不着再倾听不同意见了。这个时候,谁再多嘴多舌,说轻了,可以完全不予理睬,说重了,他那因为胜利已经高度膨胀的自尊心,就会颤抖,大耍“阳谋”。李岩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伴一个出身寒微的“准天子”更是头上悬着屠刀,随时随地都可能斧钺加身。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痴心不改,一如既往,还是“谏言铮铮”。他对爱妻红娘子说:“我既然已经从贼了,就只能身不由己,古人云:与人谋事当竭尽全力,贼对我好,我不遗余力;贼对我不好,我也要肝脑涂地。万劫不复了!”他嘴上这样说,但心里明白,闯王对他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变化。在最初的日子里,闯王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在很有分寸地重用他。闯王身边的将领都是出身赤贫的流民,有那么一两个识字的,也都十分寒微,牛金星是落第秀才,宋献策是江湖术士。但是追随闯王的历史都很长,为闯王的事业都立下了汗马功劳。闯王得到了他,尽管在私下里可以说“如鱼得水”,“好比刘玄德得到了诸葛亮。”但是在公开场合,他要“避嫌”,避免属下“腹诽”:“闯王喜富厌贫”、“得了个识文断字的,就把草莽兄弟都扔了。”

以李岩的睿目,当然不会看不到,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闯王虽然对他言听计从,但是并不真正信任他。他的部队当然也扩展得很快。但是仅限于他的河南老乡。这支部队当然也能打硬仗,但是,离开了河南,不会抢掠,给养就成了问题。相比之下,他的部队就未免“蔽衣寒食”了。

随着闯王的事业迅猛发展,他与闯王的关系急剧降温。在“称王”这个问题上,迅速激化了。李岩不识事物,居然敢力排众议,反对早“称王”。

他的理由是摆不出来的:军纪如此之差!还是一群流寇,如何进入城市?河南的士绅舆情汹汹,比之于张献忠,尽管令敌闻风丧胆,但却需维系民心。过早称王,弊多利少。

这样“自揭疮疤”的话,能说出口来吗?

他只能说历史,希望李自成能接受历史经验,作出正确的选择。

“历史是什么?”环绕着李自成的众多将领面面相觑,觉得非常新鲜。一齐把目光盯上了李岩。

李岩很作难,因为这决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楚的。他就未免有点迟疑。刘宗敏不耐烦了:“快说!甭绕来绕去,说那么多老百姓听不懂的话。一斧子一块,直截了当!”

李岩只好非常简单地说;“历史就是过去的事。”

不料引起了哄堂大笑。

“过去的事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刘宗敏亮着他铜钟般的嗓音说,“我等只要现在!现在我们都是将军了,还说过去?过去我们都是光着腚!老祖宗也好不到那里去。”

是的,任何一个新生政权都有着巧取豪夺的过程,他们回首,不管怎么吹嘘“光辉灿烂”,但内心却十分恐惧。所以,他们只能让国史馆去修前朝的历史;他们更畏惧当代人写“野史”,以免引起后患。所以,任何一个统治者,说穿了都是不要历史的,他们只要“历史著作”。历史著作在本质上是“帝王的旗袍”,剪裁可体,既可以掩饰帝王那千疮百孔丑陋不堪的躯体;又可以涂脂抹粉,回环曲折突出婀娜多姿的曲线。“经、史、子、集”,史排在经典之后,不是没有道理的。所以,从本质意义上说,所有用公款豢养的历史学者都是皇帝的奴才,是给皇帝做旗袍的。不想做这份奴才,就只能去写野史。上了档次的统治者,要精心打造可体的“旗袍”,不上档次的,就赤裸裸的不要“旗袍”了。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光宗耀祖”,干的就是“欺祖灭宗”的勾当。

李自成介于二者之间,所以制止了刘宗敏,让李岩把话说完。

“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得天下就是接受了谋臣的建议,‘缓称王’的。”

这次是引起了李自成的哄堂大笑了;“原来是他呀!我反的就是他的子孙,夺的就是他的天下,怎么能学他?你也太迂腐了。”

李岩确实迂腐!意见可以千条万条,内容可以千变万化,但是涉及到权力,立即就成了废话。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你要延缓人家攫取最高权力的进程,岂不糊涂透顶?

崇祯十七年(公历1644年),是一个改朝换代的年份。这年冬天,中国的北方飘着漫天大雪,北京更是终日大雪迷漫,唯独在古城西安,却出现了连续的晴朗天气,似乎那明媚的春天提前来临了,骊山脚下,华清池畔,居然出现了游人的足迹。

这种地方已经荒凉得太久太久了。“战乱”对人们生活的改变,首先就是把“游览”改成了“逃难”。西安这座大城曾经麇集过很多的达官贵人,成为一座“避风港”,但是,委实十分短暂,闯王李自成的义军,尽管几次大起大落,但每次攻陷西安,都是易如反掌。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崇祯皇帝又听信了谗言;“贺人龙是李自成的同乡,李自成称他是‘贺疯子’,多么亲切!”。这还了得!自己身边唯一一个能够镇压流寇,堪称颇为悍勇的大将竟如此得到闯贼的钟爱,“密件”说的对呀,闯贼是一些农民,农民都是粗野的,他们都把骂人当成了一种亲切。于是就下了一道“密旨”,把贺人龙杀了。农民起义军的将领闻讯之后,酌酒相庆:“贺疯子死,取关中如拾芥矣!”果然,农民起义军的铁扫帚很快就把西安城打扫得干干净净,西安成了农民起义军的天下。这里已经会聚了大量的义军,新的部队还在不断地涌来。

这年的大年初一,李自成在这里宣布:建立大顺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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