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关山风云 (1)

秦淮悲歌 作者:安家正


“怒发冲冠为红颜”在中国的历史上被渲染得淋漓尽致,一顶“汉奸”的帽子扣在吴三桂的头上。吴三桂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天经地义,谁也不会怀疑。

在传统的观念里,都认为“吴三桂太不值得了。不就是一个女人吗?即使她是‘天下第一美女’,也毕竟是个女人。跟民族大节怎能同年而语?女人是小事一段,天下的美女多的很,脱光了都是一样的,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为了一个女人,丧失了民族大义!这个吴三桂真是色令智昏,做出了骂名千古的蠢事。”

历史的真相果真如此吗?作为当事人在采取如此重大的政治抉择时,会那么草率吗?吴三桂可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子,初涉情场,恋爱至上,为了爱情,可以抛弃一切。他当然钟爱陈圆圆,可以说爱得死去活来,但是,那只是在床上。他毕竟是一个有着政治野心的人,下了床首先考虑的是利害得失。在美人与江山之间,他会有着自己的选择。撰写历史的人们过分天真了。所有的“政治家”,不管哪个时代,不管哪个民族,在男女关系上都个顶个的肮脏莫名,没有一个是一夫一妻制的典范。基督教的信条据说是遵守得最好的,但是,也决没有阻挡得住拿破仑大搞情妇;“偷偷摸摸”的自然不屑一提,就是那公开宣称“我是公开的”,也免不了人们的腹诽,只消看看他们的年龄差就一目了然了。“爷孙婚”的爱情真是妙不可言,但是只有天知道,那“妙”对谁而言。这道理其实十分简单:人的欲望是一个整体,占有欲不会仅仅表现在对权力上,对“性”这个大自然赋予的生物本能,自然更会放纵。有了一点权力之后,当然“色胆包天”,根本就不会把“腹诽”之类放在眼里。那些渲染帝王将相“老夫少妻”的真挚爱情者,不是别有用心,就是过分天真,他们把“政治家”想象成了“后花园里的张生”。

吴三桂对陈圆圆首先也是一种占有,一种包括着巨大虚荣心的占有,跟刘宗敏完全没有二致:“天下第一美人”现在归我了!这当然不容他人染指,陈圆圆是他的“专用品”,“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说老实话,他的无奈离京,最不放心的也是爱妾的命运。一个女人的知名度高了,总是让人不放心的。他在到达山海关后,几乎每天夜晚都在思念他心中的美人,一切妓乐都被他废止了,以致拍马屁的人大说他感激皇上的知遇之恩,改变了多年形成的酷爱声色的习惯。

突然接到了皇上要他火速进京“勤王”的圣旨,李自成已经包围了北京。他立即点齐本部人马,星夜进军。

可是,走到河北滦州就勒马不前了。因为他逢到了两个昔日的同僚唐通和白广恩。两人都已经投降了李自成,现在李自成派了来攻打滦州。

他俩带来了李自成已经进京的消息,进京“勤王”已经毫无意义。“王”已经不复存在。他决定立即退回山海关,同时派人回京,马上赶到吴府,把陈圆圆接到驻地,当他的随军姬妾。但是,这些人的主要任务,却是进京打探起义军对他的态度。

山海关也回不去了,因为李自成已经派了两万人马占据了山海关。

他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确实是进退维谷:

一方面已经成了“丧家之犬”。崇祯皇帝已经吊死煤山,他奉命保卫的大明王朝已经亡国。现在他统帅的这支队伍已经出师无名,跟谁作战都无所谓,都是完全个人的行动。

另一方面,他也因此突然“身价百倍”了,因为他手里控制着几十万军队。崇祯皇帝临死之前把所有的家底打扫打扫都交给他了,现在他是真正的“拥兵自重”。北边是满清帝国,大汗刚死,朝政不稳,新君年幼,尽管对中原虎视眈眈,也只怕力不从心。南边是所谓闯王,刚刚进京,立足未稳,急于登基,百废待举。面对外患已久的塞外强寇,也不敢轻举妄动。

仿佛是一个“跷跷板”,相对的两方“狗咬马虎两头怕”。这个时候他助谁一臂之力,态势就立即改观。在这种时候,类似吴三桂这种人,野心就立即膨胀起来。他骑在墙上,静观天下,却在窥测方向。

然而,用不了多久,他就静观不下去了。天下大势岂是他一个人左右得了的?李自成的作为逼着他立即表态,他立即就被挤进了“夹缝”里。一面是闯王对他极尽笼络之能事,派人来送上黄金千两、白银四万,还有敕书一封,封他为“平西侯”。这用意是一目了然的,当初崇祯皇帝把天下兵权尽归指挥时,给他的封号也不过只是“平西伯”,这世袭的爵位是按“公侯伯子男”排的,闯王给他加了一级,还不是等于说:“跟着我干吧!我给你的好处比崇祯大。”何况还有唐通、白广恩在作说客。

降将确实已经如“过江之鲫”,形成了滚滚洪流。自己也要随波逐流吗?吴三桂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因为这时,京城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

闯王进京之后,他的部队很快就有点“失控”。那本来就不是太好的军纪,就让“胜利”冲击得一塌糊涂了。奸淫烧杀之类也在所难免。这就给吴三桂的投降出了难题。

吴三桂深深地知道,闯王部队进城之后的表现,已经深深地得罪了自己的部队,特别是部队的高级军官,参将、把总之类。他们都有家眷或者亲属住在北京,府邸大部被抄,妻妾被凌辱的也不在少数,他们扬言与闯贼“不共戴天”。吴三桂要投降李自成也不是那么容易。

吴三桂已经处在两面的火烤中,军心已经不稳,帐下的议论纷纷,他早已有所耳闻,帐内的争执也已经发生。吴三桂已经十分被动。

参将们是理直气壮的,他们一个个都打着“为先帝报仇”的旗号,气势汹汹。

“我等世受国恩,才得以上养父母,下育妻子。今朝毁于一旦,不仅天理不容,我等也无颜见人!”

“我等既为军人,今日上不能报国,下不能护家。真是枉为军人了!”

“君死臣亡,天经地义。打回北京城,为皇帝复仇!“

诸如此类喷射着万丈怒火的言辞,真的是不绝于耳。这也可以算作中国的“官场一绝”:本来唧唧哇哇你撕我咬乱呼呼的‘猪仔市场’,“利己”的哨音一响,就会空前的团结一致,变成了一个声音。对军营中的这些呶呶议论,吴三桂心里绝对有数,他才不会受这些舆论影响呢!

“狗屁!”他在心里骂道,“一个个装模做样的好象都是忠臣遗老似的,真的要为崇祯报仇了,只怕你们连一个死节的都没有!我还不了解你们吗?你们都是一群猪,提着谁的腿,谁才叫唤,现在你们的老子、舅子遭了殃,一个个的来充什么大粒核桃?”

临时的最高统帅还是很了解他的高级将领的,他们的情绪给吴三桂以很大的压力。四万两纹银固然不少,但对众多将领的家园损失来说,仍是杯水车薪。他要真的投降李自成,只怕众怒难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步险棋。

真的如将领所谋,杀回北京去与闯贼血战一场,赚个“舍生取义,精忠报国”的美名吗?那更是一步险棋,不!简直就是拿着鸡蛋碰石头。崇祯皇帝倾全国的兵力,与闯贼反复周旋了近十年,不仅没有剿灭,反而吊死煤山。现在只剩下了一些残兵败将,临时凑在了一起,我的指挥还不一定灵,怎敢奢望剿灭强寇?

在这种情况下,他写了一封信给满清的摄政王多尔衮——“乞师”南征。

多尔衮拿着这封信,在大帐里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因为这封信也完全打乱了他的既定战略。他本来是决定养精蓄锐,静观待变的。面对吴三桂的几十万大军,他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成为这吴三桂的后盾,那就得考虑如何收场了。现在这封信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实在太诱人了!然而这个吴三桂仅仅说是“乞师”,也就是说“借兵”。那么,我们之间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分明只是一种“主客”的关系,那么,这是不是一个陷阱?如果是一个陷阱,又是一个什么样的陷阱呢?多疑的多尔衮拿不定主意。

这种时候洪承畴就有用了。多尔衮一想到了洪承畴,马上把大腿一拍;“嚯!不是说是一头‘头羊’吗?现在用着他开路了。就用他给我一个答案。”

洪承畴早就知道了有这样的一封信,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别忘了,这个吴三桂曾是他的部下,在松锦保卫战时也曾患难与共过。对“并肩战斗”过的“战友”,还能不了若指掌吗?

所以,洪承畴只是简略地扫视了一眼,就轻描淡写地说;“放个烟幕弹,侦探一下耳!”

“如何看待‘乞师’二字?”

“这正是吴三桂的狡猾之处!如果‘乞师’成功,他可以借助于亲王之手,把闯贼剿灭,那时他就进退自如。大明王朝有着近三百年的基业,在陪都南京还有着完整的朝廷六部。复辟实在不难。那时侯,他就是复国元勋。至于你跟他的关系,本来就是‘主借客予’,他是主人才向你借兵,仗打完了,你还不该乖乖地滚蛋吗?”

一席话说得多尔衮茅塞顿开,心里不能不佩服皇太极确实有知人之明,于是虚心求教:“然则应当如何对策?”

“很简单!”洪承畴胸有成竹地说,“先要正名分,要他投降,断了他的退路;然后让他带路,直取北京。”

直取北京是多尔衮梦寐以求的,他只是不明底细才静坐观望的。现在一听,两眼放出光来。但是,仍旧信心不足,就问:“行吗?”

“我当然可以当一次说客,但是空话无用。他是在官场混迹了很久的人,经验十分丰富,然则,绝对会利令智昏。一切全在运筹帷幄之中。只需如此如此。”

洪承畴附耳陈说机宜,说得多尔衮哈哈大笑。

真不辜负皇太极的一片苦心,洪承畴发挥作用了。

洪承畴派了一个亲信,化装成贩卖皮货的商人,求见吴三桂。吴三桂一见,似曾相识,愕然之际,对方开口:“总兵大人,贵人忘事。在下是洪承畴洪大人派来问候辽东总兵吴大人的。只是洪大人交代,第一句就要问:这辽东总兵的称呼还能够用吗?”

吴三桂讨厌这种“绕弯子”的“外交辞令”,他喜欢直截了当,就反问:“你带来了多尔衮的复信吗?”

“复信?”

“是啊。多尔衮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摄政王,为什么不能堂而皇之地答复我,偏要如此鬼鬼祟祟!准是洪承畴这个‘狗头军师’的馊主意!”

望着色厉内荏的总兵,这个亲信只好实话实说:“复信没有,口信倒是有一个。”

“口信?”吴三桂完全明白了,对方的主子十分狡猾,在对我还不信赖的情况下,他们的承诺是有限度的。只有口信,就进退自如,进,可以兑现,退,也可以翻悔。不过,只要不是断然拒绝,那就是说,他们依然对我敞着大门。是的,他们要谋取中原,要想进关,就得与我合作。所以,吴三桂十分威严地问:“要我答应什么条件?”

“将军确实是一个痛快人,洪将军对此十分钦佩,所以令彪下殷勤致意,希望将军步洪将军的后尘,丢掉‘乞师助剿’的话头,共同襄赞顺治皇帝的大业。”

吴三桂暗自思忖:“这就是你洪承畴的底牌呀!可我,跟你洪承畴一样吗?你是战败被俘投降的,我却是重兵在握。现在就言投降,未免为时过早。”

恰在这时,派往北京的人回来了。那个油嘴滑舌的信使,知趣地悄然离开。

“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吴府的老管家捎来了老爷吴襄的一封信。

这是一封劝降的信,信中说,只要投诚闯王的大顺朝,闯王即封吴三桂为“平西侯”,这是光宗耀族的事,要儿子不再犹豫。

口吻确实是老子的口吻;笔迹也确实是老子的笔迹。然而还是露出了马脚——人家父子之间有什么私房话,他人是无法置喙的。械具威逼之下,可以从命你说我写,但是,绝对写不出感情来。“家书”,是感情的纽带,与暴力绝对无关。这封信的炮制者过分迷信权力了,就一点也不懂人情。

吴三桂看信以后狐疑:果真是父亲写的吗?知子莫过父,父亲该知道我最大的心事莫过于陈圆圆了,为什么一字不提陈圆圆呢?父亲总该记得我离京时的嘱托吧!那几乎是一场争吵。我要带着圆圆到山海关赴任,父亲是用“世代皇上隆恩”,“先要尽忠报国”等大道理来阻挡的。现在他即使要改弦易辙,也总得先说说圆圆的情况吧。现在只字不提,必定另有隐衷!

于是,他问老管家:“老爷果真很好吗?”

“老爷暂时还活着。”

“陈氏少奶奶呢?”

老管家嗫嚅,吞吐之间说道;“也活着,让我问候你。”

老管家其实在执行老爷的吩咐。吴襄很知道儿子的脾气,他不想很快就有一场大的干戈。

这逃不脱吴三桂的眼睛,他立即喝问;“少奶奶现在在哪里?”

“田国舅的王府。”

老管家只好说了实话。

吴三桂的头上立即炸响了一声巨雷。

传言得到了证实:刘宗敏占据了田府,而且把陈圆圆抢到田府中去了。

于是有了“怒发一冲为红颜”那千古佳话。

他立即暴跳如雷:“杀父夺妻之仇,不共戴天!我身为一员总兵,连自己的爱妾都不能保护,枉为一个男子汉!”

既而,他稍稍冷静下来了。就握紧了拳头,怒视着管家。

管家战栗,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三桂怒不可遏:“就让他抢吗?”

“家丁都死了,李岩将军派的人也都被缴了械。”

“狗屁!”吴三桂余怒未息,“卖身降贼之辈也配称作将军?”

稍停,吴三桂的拳头松开了,就问:“报告那所谓的‘闯王’了吗?”

吴三桂这一问,心情十分复杂,他想探明,不!不只是探明,甚至是有点希冀,闯王能有个态度,处分那个铁匠,把圆圆还给他,但是,他又知道这是痴心妄想。那个闯王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得罪心腹大将的。在江山与女人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微不足道的女人的,更何况这个女人本来就与他无关。他很后悔有此一问。

不料老管家竟不敢回答。吴三桂大为惊诧。一丝希冀在心底隐隐升起,立即急急地问;“报了吗?”

老管家吞吞吐吐地说;“外界都传说送给李自成了。李自成要封她做娘娘。”

“啊!”吴三桂完全明白了;也完全绝望了。他不再犹豫,当机立断,马上下令:“攻占山海关!”

“山海关已经被李自成占了。”

“有多少人?”

“两万。怎么办?”

“杀掉!”二

吴三桂及其集团与农民起义军李自成集团不共戴天了。他们在山海关拉开了决战的架势,来了场你死我活的大决战。

山海关,古今锁钥地,天下第一关。东北进入内地的咽喉,兵家进行决战的战场。形势十分险要,虎踞龙盘的“老龙头”,东边是怒潮澎湃的大海,西边是重峦叠翠的高山,中间一线关隘,雄浑不可名状。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现在又战云密布了。

李自成率领着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出了北京城,来到了山海关下。面对着吴三桂的几十万军队叫阵。闯王自以为胜券在握,因为他手里卡着一颗王牌。他把吴三桂的父亲吴襄押来了,作为威逼吴三桂投降的人质。

吴三桂的背后是多尔衮和他的弟弟多铎。此前,吴三桂与李自成的军队曾经交过一次手,令人莫名其妙的是:本来是一群乌合之众的起义军,却在战场上突然有了章法。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支劲旅,把吴三桂杀得落花流水。吴三桂知道了自己的实力实在不能为所欲为,只得鸣金收兵。

无可奈何,只得再去投奔当年的上司洪承畴。这一天是四月二十一日,吴三桂人生的转折点。闯王李自成用“两手”对吴三桂仁至义尽,一方面派出大将唐通率军在山海关以北的一片石堵截吴三桂;另一方面,派出了自己的马上就要上任的兵部尚书王则尧,来到了吴三桂的驻地,再次敦促吴三桂投降。

“我是奉闯王之命来向将军致意的。”

“那就把你那闯王的雅意说出来吧!”洪承畴插嘴打断了王则尧的话。

王则尧瞥视了洪承畴一眼,明明知道说话者是何人,却故意不去理睬,继续说道;“闯王仰慕将军勇冠三军,乃不世英雄,故而——”

“只可惜,”洪承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王则尧,“连自己的爱妾都保护不了。”

气氛立即大变,吴三桂已经坐不住了,洪承畴却在捻髯微笑。

王则尧也是伶牙利齿,在这种尴尬中仍然善于攻心:

“听说吴将军是个远近驰名的孝子,现在老父亲就在前面的军营里,度日如年呀!”

提到了父亲,吴三桂立即软了下来。他的眼前浮现出年迈的父亲白发飘曳,颤颤巍巍,老态龙钟的样子,他悲从心来,荧荧欲泪。

王则尧见状,立即趁热打铁;“难道将军不想立即见到老父亲吗?现在可是闯王给予将军最后的一次机会。闯王先礼后兵,作到了仁至义尽。”

“笑话!”洪承畴见那吴三桂眼看着就要被王则尧缴械,不得不再次出马。“一群流贼也配来说仁义!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哩,你们凭什么把吴老太爷当作人质?吴老太爷又与这场争斗何干?没本事与儿子较量,却拿着老子开刀,明明是泼皮无赖的行径,却要说成是‘仁义’。亏你说的出口!”

王则尧语塞,就只好当一次泼皮;“你再不投降,就砸烂你爹的狗头!”

洪承畴哂笑;“还平西王呢!转瞬之间就连狗都当不成了。”

吴三桂不再犹豫,作出了抉择:他扣留了王则尧,打开大门,迎接了多尔衮。

为了表示自己已经完全放弃了“乞师助剿”,现在是完全彻底地投降满清,吴三桂作出了一个让多尔衮都心惊肉跳的举动——剃发。他是彻头彻尾地“满清化”了,以致连多尔衮都不知道该把他编入到哪个“旗”里去。

多尔衮把自己的部队迅速的推进,在吴三桂的身后,距山海关十里的地方驻扎了下来。

按照约定,吴三桂率部回到了山海关,打开山海关的东大门迎接满军。满军一拥而入。次日,吴三桂将率五万余人迎战李自成。李自成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吴三桂传令全军,每人都用白毛巾扎在臂上,以便第二天厮杀时识别敌我。

第二天决战,农民起义军声势浩大,人山人海。大队军马从山海关一直摆到了海边。李自成把他的二十万军队“押上去了”,要“最后一搏”,“毕其功于一役”。按照惯例,“人多热气大”,世界上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人海战术”是战争取胜的“不二法门”。现在,这黑压压的人群就足以让吴三桂胆颤心惊了。

更让敌人胆颤心惊的是那喊杀声。史书上记载是“喊声震海”,一点都没有夸张,确实是惊天动地,山呼海啸。别忘了,李自成的军队是“得胜之师”,从中原打到北京,所向披靡,一路凯歌。现在乘胜利之余威,将穷寇犁庭扫穴,还不是易如反掌?在这种情况下,用呐喊来助威,尽管也是惯例,但却比惯例更加声震五岳,直上霄汉了。

李自成骑着一匹白马,踌躇满志地登上了西山。遥望他的部队,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气势上,都远远超过了敌人,就越发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他仰天长笑:“不想这山海关也如此容易得手。这个吴三桂也跟其他明军一样不堪一击。”

再说他的那些士兵,仰视西山上的白马,心情都万分激动。这是他们久经考验的领袖呀!十多年来,几起几落,南征北战,历尽艰难,才终于选择了这样一个领袖,带领着他们从胜利走向胜利。他是他们心目中的偶像,是即将成为“万岁”的神!是只应该千秋万代顶礼膜拜的“大救星”,怎么能够亲临前线,冒生命危险呢?所以群情激昂,一个个热泪盈眶。那种虔诚使他们忘却了一切,只想睁大眼睛,目睹统帅的风采。战争,早已让位给崇拜了。

李自成完全知道他亲临前线会取得怎样的效果,他不想来打仗,不仅未带武器,而且连盔甲都未穿。但是他下达了实施包围的命令。

很可惜,任何群众运动总是难免要失控的,闯王也不例外。他那众多的部下本来就隶属于不同的山头,进城以后,又在分享胜利果实时,经历了正式的,或者非正式的分化和改组;还有大家都立功心切,急于在领袖面前表现,于是这战场上的布局就未免失去了章法。有的地段,“人员数匝”;有些地段,则疏于防范。所以真的厮杀起来了,李自成的人马虽多,并不占有多大的优势。

兵来将当,水来土淹,你来我往,刀劈斧砍,战斗进行得确实非常激烈,“喊声震海”,从早上一直打到中午,难解难分。

但是,胜败的迹象已经昭然若揭:吴三桂的兵,显然在以逸待劳,他们是在轮换冲锋,而李自成的兵,却就经不起持续作战的考验了。这十分反常!本来农民起义军是最能吃苦耐劳的,“连续作战”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跟“完全不抗打”的官军比较,他们正是在持续作战中才把自己的战斗力发挥到了极致的。然而,进城之后不灵了。“人们对生命的爱惜与钱袋的重量成正比”,进城的士兵多多少少都积累了一星半点的财富,至少也享受到了一点奢侈生活的滋味。他们留恋生命了,那勇气就不能不打一点折扣。起初,他们是勇气十足的,因为此前他们遭际的明朝军队都是临时拼凑的,明朝的军事制度就是那样,有了战事,临时从军户中抽调士兵,指挥权与管辖权分离,所以,是一群“乌合之众”遇上了另一群“乌合之众”,两军相遇勇者胜,农民军就所向披靡了。如今,主客易位,加之吴三桂的军队组建已久,在“一战而不能立果”的情况下,李自成那队伍的士气可就一落千丈了。

恰在这时,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顿时飞沙走石,整个战场沙雾迷漫,看不清人影了。

“天助我也!”多尔衮振奋得大叫。立即下令,让多铎率领着精锐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冲李自成的中军。

尘埃刚刚落定,李自成就发觉自己的阵脚乱了。一支白旗军已经冲破了自己军队的阵线不说,还有一支铁骑正如离弦的箭从山海关的内城冲了出来。

他正惊异之间,自己的部队就已经溃不成军了

一个僧人跪倒在他的白马之前;“闯王赶快回避吧!那白旗兵不是宁远兵(指吴军,吴三桂曾任宁远总兵)而是满州兵!”

这太出乎意料了!李自成做梦也没有想到吴三桂能这么快就跟外族人勾结在一起。他尽管是领袖,但是毕竟“英雄崛起于草莽之间”,对“政治万花筒”的认识很受局限。他完全没有想到,昨天还是两个敌对的王朝,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殊死斗争,怎么在一夜之间就成了亲密战友?敌我转化得令他眼花缭乱,简直容不得他来得及有半点思考,就像现在,他刚刚跳下马来,想收拢一下部队,可部队在一片“满兵来矣!”的惊呼声里,已经乱成了“一窝蜂”。

李自成一见大事不好,立即翻身上马,然后“策马西走”。

这一下子可好,那些本来还在等待命令的部队,也如同得到了“命令”,立即争相逃走。在性命交关的关键时刻,人们都会发现:官越大,越知道爱惜自己的生命。他们平日里所讲的“舍生取义”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全是骗人的花言巧语。现在,这“无声的命令”已经完全瓦解了农民起义军的斗志,人们争相逃跑,就有点慌不择路。建制全被打乱,谁都成了“个体户”,也就都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清军的铁骑压过来,把大量的农民起义军赶到了海边。“生存的空间”太小了,大家要争一条活路,就难免互相践踏。许多人就死伤在自己人的脚下,在逃命的关键时刻,“阶级友谊”都化作了脚下的血迹。当然,有不少人死在了斧钺之下,也有不少人淹死在大海里,好惨呀!史书上说“尸体相枕”。

李自成是“西走”的呀!他被分割出了他的大部队,这也就陷于了危险境地,他也在狂逃,却遭际了紧追不舍的吴三桂。吴三桂认准了目标,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阶级仇,家族恨”凝铸在心头,他恨不得手刃了这个贼首。李自成是何等骑术!“一年三百六十日,始终都在马上行”,何况现在又是在求生的关头,那骑术就发挥得淋漓尽致。吴三桂眼看着追不上了,就只好放箭。一箭射中了李自成的胁下。幸亏这吴三桂只是一个“纨绔将帅”,射术有限,不然的话,这李自成连甲胄都未穿,还不是尸落战马?

李自成狂逃,回了北京,他要收拾残局了。

当务之急是“过把瘾”——他就是“过把瘾”的档次,哪怕当一天皇帝,也算过了一把“皇帝瘾”。他宣布马上就要举行登基大典。

牛金星反对;“过分匆忙了,还没有准备好。”

“都是你!要那么多繁文缛节干什么!尽耽误事!”李自成责怪牛金星,“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特事特办’!”

“连个玉玺都没有找到,总不能没有镇国之宝吧。”

“用不着了!只要群臣上殿朝见,山呼一声‘万岁’就可以了。”

牛金星好不委屈,进城以来他竭精殚虑,耗尽心血,操办的不就是登基大典吗?礼仪上的事还好说;封赏的事极大。闯王得了天下,就要分封群臣,谁该是哪一级?都是颇费周折的,稍有不慎,就会牵涉全局。这么多的山头,要照顾到方方面面,摆平实在是难乎其难。然而,他必须在各个山头之间走钢丝,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夜以继日,忙得连从宫里抢来的女人都无暇玩了。那是几个花容月貌的女人,让他藏入了内宅。现在,真的是“出力不讨好”,在闯王这里不仅没有得到夸奖,反而受到责怪。他在万分委屈之外,还感到十分悲哀:显然,闯王的精神已经崩溃,他所建立的大顺王朝必然短命。

果然,在这一年的四月底,匆匆忙忙、潦潦草草举行了“即位典礼”。有了一阵煞有介事的“万岁”声,李自成下了丹墀,就立即下令:第二天撤出北京。

离京之前,他不忘报那“一箭之仇”,派兵包围了吴府,把吴襄一家三十多口屠杀净尽,连婴儿也不放过。可是,却找不到陈圆圆了。

陈圆圆哪里去了?原来她凭借着一技之长,被留在了李自成的身边。李自成听说“天下第一美女”“声甲天下”,就动了欣赏美声的“雅兴”,于是命陈圆圆为他唱歌。

陈圆圆唱她最拿手的昆曲。她很卖力气,因为这个农民领袖已经博取了她的好感,他显然不同于那个铁匠,虽然都粗放得让人很不习惯。但是,这个闯王却一点也不粗野,他的高大魁梧给人一种安全感。她愿意为闯王演出。

可是,闯王听了一会儿,并不欣赏,说道:“这都唱了些什么?为什么模样如此俏丽,声音却如此唧唧扭扭?这般难听!”

“是吗?”陈圆圆是向来被捧惯了的,现在居然没有了掌声,当然莹莹欲泪,就哀哀无告地问:“不知闯王想听什么样的曲子?”

这个姿态不亢不卑,令闯王兴趣盎然。他笑了;“好吧,我让你听一听我们家乡的秦腔。”

他把自己的军乐队召唤来,那也是一群女人。但是唱来却是“蘩音激楚,热耳酸心”。李自成击节和之,好不快心。

他顾视陈圆圆问;“这个怎么样?”

陈圆圆很乖巧,一见闯王非常欣赏秦腔,自己偏偏又不会,无法用歌声来讨好闯王了,就只好用话语来取媚。于是甜甜地说;“此曲只应天上有,那里是我们这些又粗又笨的南方人所能企及的呀!”

说得李自成哈哈大笑起来。他喜欢这个女子小巧玲珑的嘴唇,不仅十分性感,而且善解人意。

陈圆圆立即对着闯王半真半假地说;“吃多了大鱼大肉,偶尔换一换豆腐,味道会显得格外鲜美。闯王,你说是不是呀?”

闯王佩服了这个小娘子,就把她留在了皇宫里。

今天,要斩草除根了。刽子手请示:怎么处置这个“天下第一美人”。李自成眉头都没皱一下,冷酷无情地只说了两个字;“杀掉!”

然而,陈圆圆还是被押到了李自成的跟前。陈圆圆哭诉着哀求,临死之前要见闯王一面。美人的眼泪具有软化男人心肠的力量,陈圆圆就得以苟延残喘了。

李自成见了泪影婆娑的美人,心中未免一动,但是只是一闪,马上就恢复了冷酷,问;“见我何为?”

“妾听说吴三桂已经束甲准备来归闯王,只是因为贱妾之故,才复起兵。我死不死实在无所谓,只是替闯王考虑,这件事如何收场才好?”

“嗯?”李自成对眼前的美人刮目相看了,“你想说什么?”

“古人说,‘穷寇勿迫’,就是说在你死我活的争斗时,不要赶尽杀绝,要给对方留有余地。你今天把我也杀了,吴三桂就会成为你的死敌,对你还会有什么好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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