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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闯王进京 (2)

秦淮悲歌 作者:安家正


其实,他的左膀右臂牛金星和宋献策也在竭精殚虑,为了能在“权力分割”中多得“一杯羹”,花费心血。不过个人有个人的算盘:牛金星一心一意想当“太平宰相”,“内阁首辅非我莫属”,但是,真要“组阁”了,却发现有用的人才真的是少之又少。治理天下不能再靠抢夺了呀!可是哪个又会收税?搞一个法律法规,谁又懂得?还得靠被打倒的贪官污吏。每每想到这里,他就不寒而栗,因为唯一的竞争对手就是李岩。李岩在这方面却拥有明显的优势。当务之急是如何铲除这个拦路虎李岩。在这一点上,他与宋献策是不谋而合。宋献策的小算盘是:如何保持自己的“第一谋士”的位置。显然,得了天下了,策士的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闯王的敌人变成了“昔日的战友”,即使这些开国元勋没有阴谋篡国,但是闯王的疑心也足以把他们推向了“敌人”的位置。要继续当“第一智囊”,就得有绝佳的绝活来讨好闯王。这个“绝活”终于被“宋军师”找到了,那就是建立自己的侦缉系统。对大明王朝的一切他都可以弃如蔽帚,甚至深恶痛绝,唯独对锦衣卫、东厂之类特别感兴趣。这种隐秘的心思唯有李岩洞若观火,居然抢先上本力陈“特务政治”的弊端,要求接受明王朝的教训。真正的岂有此理!

进京之前,他就败了一阵,如今他就只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炮制了一个童谣:“十八子,主神器”。不过,他要放出风去,“版权”还是李岩的。童谣必然传到闯王的耳朵里,闯王必然要思考:李岩为什么要在进京之后说这个谶言呢?闯王攀上权力的顶峰实在太难太难,因而一涉及到最高权力,他就十分敏感。李岩的脑袋也就很难保得住了。讽喻闯王的任务完全可以交给牛金星来完成,只消在闯王面前小小做一点暗示,就足够了。万一追查到我宋某头上,也没有什么要紧,闯王也姓李,我仍然是“忠心耿耿”。

然而,两人的算盘打得再精,也比不上闯王“除恶务尽”的决心。闯王进宫之后,发现崇祯皇帝的子女都不见了:太子慈烺不见了;皇三子定王慈炯,皇四子永王慈炤也不见了。更可怪的是,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的长平公主也不见了。传闻她是被崇祯皇帝杀死了的。可是尸首在哪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还了得!“我要斩草除根!”李自成狂喊着下达了在全城搜索的命令。

立竿见影。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交出了定王与永王。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尽管都被捆绑着,但也看得出都在瑟瑟发抖,一双哀哀无告的眼睛,嵌在吓得苍白的脸上,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皇子变成了羔羊。

出卖他们的竟是他们最信赖的田国舅!

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夫妻本是同枝鸟,大难来临两分飞”遑论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的所谓皇亲国舅!

在中国的所谓“上流社会”里,据说都是最讲操守的。然而都最经不起“动荡”的考验。世风一变,他们就毕现“变色龙”的本色。东风来了,红颜色吃香,他们就赶紧往脸上抹红色;不料突然风向大变,改成了西风,又是白色吃香了,他们立即惊慌失措,又赶紧往脸上抹白色。风向转来转去,他们就只能在叫苦连天中变成一个大花脸。如果这种“变”,是“鼎革”,是“天翻地覆”,那简直就是致命的。因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留下或红或白的痕迹都是要命的。那操守可就变得十分滑稽了。起初,天下姓朱,东风劲吹,红色吃香,就拼命扮演一个“赤胆忠心”的角色。恨不能把“无限忠于”的话说绝,那操守真的似磐石一般坚定。然而,呼啦拉一声大厦倾,社稷改姓,西风席卷,红色成了罪状,白色反而走红。妈呀!他们的操守立即露馅:原来那磐石只不过是靠着假话打造起来的幻影,他们当年说的越沉重,其实却是越没有分量。因为那信誓旦旦只不过是用来讨得赏赉的。中国的知识分子“学而优则仕”,大都进入了官场,所以很难跟他们说操守。眼前这个田国舅更是等而下之,他毕生不知道操守为何物!

眼下他就跪倒在一群牛金星的亲兵面前,叩头如蒜。三月的北京天气乍寒乍暖,北风料峭,他袒露着身子,哆哆嗦嗦地直称“罪该万死”。这时候,大概就是在拼命抹白色了。

这个情况当然得报告牛金星闻知,很巧,宋献策刚好也在那里。

“相爷!”牛金星的部下已经改口称相爷了,“怎么办?”

牛金星捻着花白胡子沉思片刻,立即答道;“把那两个皇帝羔子押送给闯王,听凭闯王发落。至于这个王八国舅嘛,枭首示众!”

“慢!”宋献策制止了要去执行命令的部下,“那两个王八羔子不妨斩草除根,至于这个王八国舅,却要留着,派一个绝大的用场。去!让他穿好衣服,立即近来晋见。”

“是!”部属答应着疾步离开。

牛金星大惑不解地问:“这种极其下作的小人,你留着他干什么?”

“他怎么就成了小人了?”

“这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崇祯皇帝待他不薄,可说是恩重如山。他该为崇祯死节才对,现在可好,皇子以为他忠心可靠投奔了他,他却为了取悦新的主子,不惜卖主求‘命’。还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人吗?”

“说的一点不错。问题是:这样的小人有多少?你杀得过来吗?”

牛金星愕然了,觉得军师一定有高明之见尚未出口,果然,宋献策慢慢道来:“皇亲国戚可是个庞大的队伍,从朱元璋开始就大封其王,加上一个干儿子,就是二十五个呀!那个皇帝佬儿,就是想凭借着这些藩王保住他的天下的,所以他的子孙也都无不继承着他的衣钵,封的王越来越多,再加上原来世袭的,真是‘滔滔然,天下皆是也’。我们南征北讨,杀掉了多少亲王,可是,还有多少仍然在全国各地作威作福!那个亲王都不只一个老婆,三妻四妾之外,还有不知多少‘宠爱的女人’。这些女人也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们身后也有一个庞大的家族,还有与这个家族相联系的形形色色的奴才。千万不要以为仅仅是男人女人床上办那么一点苟且之事,‘玩女人’的背后都有交易。他们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千秋万代,谁也无可奈何!”

牛金星让宋献策说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问:“如此,将与之奈何?”

“任何一个新的政权都只能与旧的政权的代表人物合作,或者说,天下的统治者永远是新旧人物的‘联合体’,区别仅仅在于谁说了算而已。明白了吗?这就是那个国舅现在还必须活着的原因。”

“我明白了,你是想用他。”

“不错,我也想让他‘示众’,不过不是‘枭首’。那个脑袋可以跳‘大头娃娃舞’,很好看。”

“让他领舞?”

“不错。你想,一个连恩重如山的主子都能出卖的国舅,还会有人格吗?我们所需要的仅仅是毫无人格的。那些少有人格的,决不会与你合作的。我们瞌睡了,刚好来了个枕头。”宋献策大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我压根儿瞧不起这种侏儒小人。”

“是的,依照我的愿望,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但是,不能操之过急,得慢慢来。我们先要立稳脚跟,然后再一批一批地处理他们。只要我们坐稳了天下,找一个借口还不是易如反掌?”

于是,两个“开国元勋”召见了田国舅。田国舅毕恭毕敬,诚惶诚恐,极尽讨好之能事。两元勋和蔼可亲,极端宽容,自然言谈甚欢,很快就“肝胆相照”了。

田国舅很快就得到了“参政”的权利。这是因为元勋不耻下问,向他咨询那块宝玉的下落。田国舅云山雾罩地说了一大堆,还是不着边际。宋献策就有点不耐烦地问:“你到过秦淮河,可曾听说过这块宝石?”

田国舅只能摇头。

“认识一个叫着冒辟疆的吗?”

“听说过,但是没有见过。”

“他的相好却是你带到北京的,难道这个女人也没有提到过这块宝玉?闯王可是要找来做国玺的。”

田国舅越发诚惶诚恐了:“罪臣十分珍惜能有一个为闯王效忠的机会,但是,确实孤陋寡闻。现在在北京有一个曾在秦淮河上漫游过的名士,他的如夫人也是秦淮河上的名妓,或许能知道一二。”

“好极了!”宋献策鼓掌称善,“快说说他俩的情况。”。

田国舅又说了一大堆,还是不着边际。因为国舅对名士的了解毕竟有限,在他认识这个顾横波的时候,人家却已经名花有主了。他再贪色,也得顾忌欢场的基本规则,所以除了介绍一点“眉楼”精美的宴席之外,也说不出什么内容来。

牛金星大失所望,就不冷不热地说:“你走吧!让那个龚定孳亲自来找我。”

“不!还是你告诉我他的住处吧!我将亲自拜访。”宋献策说。

田国舅讪讪地走了。牛金星不以为然地说;“还至于吗?一个无名小卒。”

“不错,连你都不如,你孬好还是个秀才,他这个秀才却是花钱买的。”

“可不是吗?”牛金星让宋献策说得虚荣心膨胀起来,心情就特别愉快,不无揶揄地说,“对国舅你大有说辞,对名士也有诸多说辞吗?”

“不错。”宋献策让牛金星挑起了谈锋,也想显示一番自己的不凡见解,就故做深沉地说了起来。

“你知道吗?鄙人熟读历史,发现古往今来所有的帝王都标榜自己重视教化,其实却是概不例外地推行‘愚民政策’。他们为什么推崇孔夫子,就在于孔夫子说了一句千古名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对所有的统治者来说,都是治理天下的‘不二法门’。他们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愚蠢得只知道干活,从不问一个‘为什么’。那样他的天下自然就长治久安了。这就是为什么历朝历代所有的皇帝都要千方百计制造借口‘与民同乐’的根本原因。试想,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里,哪个还会想到造反?

“然而,话又说回来了。都成了文盲,那就连写对联的人也找不到了,还有人去替他‘牧民’?这就是所有皇帝都要打着‘教化’这面旗帜的原因,但是,他们绝对的不要‘一流人才’‘一流人才’傲骨恒存,他们决不会奴颜媚骨事权贵的,只有‘二流人才’才会卖身投靠。然而,对统治者来说,有几个‘二流人才’也就足够了。这就是历朝历代所有状元都是庸才的根本原因。”

宋献策自视甚高,对自己两次赶考都名落孙山耿耿于怀,所以牢骚很盛,就把话题扯远了。他有所察觉,赶紧回到正题:

“‘二流人才’是正妻,温柔敦厚的‘大老婆’,要靠着她生出‘嫡子’来‘继承大统’的。试想,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各级官僚,江山社稷还能传下去吗?”

牛金星见宋献策老是不说正题,就问;“这与‘名士’有什么关系?”

宋献策置若罔闻,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光有一群‘大老婆’是不行的。不仅生活单调,而且无法把麻醉酒敬献给民众,所以,在‘正妻’之外,还要‘宠妾’。既可在怀里撒娇;又可在怀外敬酒。”

“何为‘宠妾’?”越发不着边际了,牛金星就急急地问。

“‘宠妾’者,‘佞臣’也。豢养在宫廷里,就可以插科打诨;豢养在秦淮河,就可以点缀太平。所谓‘名士’者也,乃‘在野的佞臣’也。”

“不,不!”牛金星反驳了,“‘名士’很清高,是常常讥刺朝廷的。”

“是吗?皇帝身上痒痒了,让她伸出纤纤玉手来轻轻地挠挠当然可以,顺便撒撒娇,咬咬皇帝的嘴唇也未尝不可;但是不能挠疼了!挠疼了,一个巴掌就打过去,不踏上一只脚,就算是‘法外开恩’,广开言路了。”

宋献策确实有自己的苦衷。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从历朝历代的经验中,他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作为一个“策士”,他只在打天下的时候有用,打下了天下,那就是“狡兔尽,走狗烹”的前程。汉代的张良走得及时才保全了头颅。李自成得了天下,一时半刻还杀不到他的头上,因为他手里没有兵权。他完全可以当个“弄臣”。但是,他不愿意尽早实现策士到佞臣这种角色转变,何况他也当不了“名士”。他的结交龚定孳,除了因为龚定孳的秘密身份需要网罗之外,还有一点给自己预留后路的意思。

为了迎接宋献策的这次造访,龚定孳、顾横波伉俪做了精心的准备,这时候他俩的经济状况已经十分拮据,他俩是举债准备这场家宴的,政权突然颠覆,他连敛财的机会都没有,就断了进项,眼看着就要饿饭了。田国舅来传达了这样一个喜讯,不啻是送来了一线生机,那种振奋简直不可名状。怎样才能博得这个农民起义军最高集团的核心智囊的欢心?伉俪俩进行了一番煞有介事的讨论。

“千载难逢的机遇呀!”龚定孳谓然叹曰,“一改换门庭,就能够一步登天。”

“你就不怕物议?”

“物议?哈哈!如今谁来物议?当初比我叫得更响的,如今都惶惶然成了丧家之犬了。他们哪一个还有半点对朱家王朝的忠诚?哪个不是挖门子弃旧图新?大家都是花画面,谁也不用笑话谁。”

顾横波让男人笑得无话可说。可不是吗?闯王这一进城,天下全乱了。而人们的嘴变得更快。谁也搞不明白男人们的嘴是嘴还是腚,是非一下子就颠倒了。比婊子的脸变得还快。

龚定孳继续得意;“我的幸运就在于天赐良机,让我一下子结识了‘通天人物’,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该着我飞黄腾达了!”

然而,说到如何攀权结贵时,可就缄默其口了。龚定孳只说了半句;“古往今来,无非是红黄二途,对这帮没有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来说,更是百发百中。只是我们现在——”他嘎然而止了。

顾横波是何等的善解人意,对男人的心思洞若观火。可不是吗?现在家里哪里还有黄金?“黄”已经没门;唯一的财产就是她——秦淮名妓,“红”的翘楚。男人显然在打她的主意。一想到这里,一向十分老练的宿妓也羞涩起来了。

良久,她才突兀一句;“你就舍得?”,然后盯着男人,看他有什么表现。

龚定孳黯然心伤,把头深深地埋在了两腿之间。只叹了一口气。

这令顾横波大为感动,一下子扑过去,紧紧地拥抱着男人,反而安慰男人,说道;“我真的很感谢你,你拿着我很当回事。为了你,我甘愿赴汤蹈火,何况现在根本就不是什么作难的事,我是轻车熟路,能够帮助自己的丈夫出人头地,正是求之不得。患难夫妻,你不要心里过意不去。”

好一个顾横波!真的是“贤内助”,为了丈夫的升官发财,她刻意打扮了自己。她穿上了一条“超短裙”,目的仅仅是为了把自己那双男人艳羡的金莲露出来。这双金莲曾经倾倒了江南不知多少寡廉鲜耻的男人,但是,在宋献策身边却失去了价值。

那天,用宋献策的话说,只是一种“雅嫖”。

一见面,照例是“久仰”、“久仰”之类的“官场套话”。在照例的寒暄过后,龚定孳借口要去写一封对李自成的效忠信,就很快离开了。顾横波独自承担了恭维宋献策劳苦功高的任务。

“宋将军在闯王的部队中,真的是出类拔萃。贱妾对将军实在是仰慕已久,今日得以目睹风采,亲侍左右,实在是莫大的荣幸。请干了这一杯。”

“夫人谬奖了。我只不过追随闯王多了几年罢了。”宋献策客气一句,将酒一饮而尽。

“将军英武盖世,智勇双全。当年我等在秦淮河上就听说过许多宋军师‘料事如神’的故事。”。顾横波媚态十足,秋波频闪。故意把话题扯到了秦淮河,但是,这却是不折不扣的谎话,秦淮河是那种地方,那种地方是不说前方打仗之事的。

顾横波继续说她的秦淮河;“自古美人都热爱英雄,尤其是南征北战的英雄。我们姊妹们都说,谁能跟闯王的将领睡上一觉,那才不愧当了一次秦淮名妓呢!”

露骨的挑逗已经无以复加了,但是,宋献策始终不肯跟她上床。

闯王的将领决不都是好色之徒。如果不是把女人看作财产,他们也有人性。

龚定孳投降了李自成,他和他的如夫人都没有损失一根毫毛。“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英雄们都是喜欢大动荡的。四

刘宗敏不再强奸陈圆圆了,因为实在寡趣;“我这简直就是‘奸尸’。什么‘天下第一美人’!照样一个破鞋。”

骂归骂,他还是爱不释手,因为这个女人实在太漂亮了。

他决定把这个女人献给闯王。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在刘宗敏看来,我们既然打下了天下,那“老大”就理所当然的应当当皇帝。皇帝就要住最大的房子,穿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饭食,当然也应该操最美的女人。陈圆圆是“天下第一美人”,当然应该给闯王享用。

为了表示他对闯王的赤胆忠心,他毫不犹豫地决定把陈圆圆敬献给闯王。在这一点上他毫无一丝内疚:这个陈圆圆是什么人?闯王明媒正娶的老婆吗?只怕连个姨太太的名义都不会有,即使将来要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这个陈圆圆也当不成“娘娘”。因为她只是一个婊子,既然是婊子,就是大家的共有财产,只不过过去她属于阔人,现在归我们了。我与闯王是“哥们”,谁先享用都一样。

闯王已经住进了“最大的房子”,在进宫的路上,陈圆圆泪眼荧荧,思绪万端。

想到自己几乎被所有的男人都视为“万金之体”的身子,竟被一个草莽军人粗暴地蹂躏,她不由得咬牙切齿。这恨,从悲中来,就越发强烈。

是的,她这一生,遭际过各种各样的男人,但是,无论是风流儒雅的名士,还是俗不可耐的巨商,在她的石榴裙下,哪个不是扮着温柔体贴的角色?在那样的时刻,她是至高无上的“女王”,那些被色欲之火烧得发疯的男人一个个都变成了随她任意指挥的“哈巴狗”,哪个敢违背她的意志,扑到她高贵的身子上来?她需要一种情调,一种由她指挥男人的过程。只有那样,她才能忘却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己不是一个娼妓,而是一个女人。也只有那样,她才能进入状态,丧失了被强奸的屈辱。这个草莽军人可好,完全不顾她的感受,根本不睬她的反抗,只知一味施暴,简直就是一个畜生。她完全不能适应,只是感到奇疼难忍,只是大声喊疼,可是这个畜生,你越喊疼,他干得越来劲,直到她的嗓子喊哑,再没有一点力气挣扎,方才明白,这个畜生得意的喊叫是什么意思?他哪里是在眷恋“天下第一美人”?不!他是在发泄自己的仇恨——他恨那些曾经占有“天下第一美人”的贵族。她已经被蹂躏得气息奄奄了,也不会得到他半点的怜香惜玉,他的粗暴占有与“男欢女爱”毫不相干。

陈圆圆愤愤地只想报复,可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怎么来实施报复?她混迹上流社会已经很久了,当然也知道“红”、“黄”二途。“黄”现在已经无可奈何了,吴府已经被抄,那些士兵不知在找什么东西,已经掘地三尺,什么都被掠走了。现在剩下的只有“红”,她虽然已是残花败柳,但是美貌犹在,可以当作资本。只是“女人”这种资本只有与权力相结合,才能实现它的价值。女人要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如果征服的这个男人人轻言微,那她的“枕边风”还赶不上放屁。问题是,现在她要报复的男人,权力已经够大了。能够制裁他的只有一个闯王。她想面对闯王告状,但是,一个弱女子实在是“告状无门”,即使是“天下第一美女”,想告刘宗敏大将军也只能得到更多的强奸。

正在走投无路时,得知要送她进宫,侍奉闯王。她大喜过望,“机会可是来了!”“天下第一美女”对自己的姿色还是充满自信的,她坚信自己的一双玉腿足以扫荡男人的世界。所有的男人只要不是在那方面有病,就只能在她的一双玉腿之间变成一头蠢猪。她经历过的男人实在太多太多,没有一个例外。即使是天下美人环绕的皇帝,也不会对她的一双玉腿不感兴趣。那个崇祯皇帝不是也在那个时刻失去帝王的尊严了吗?仅仅因为江山摇摇欲坠,他才突然阳痿而已。即将面临的这个李自成,只怕从来就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美人。只要她稍稍掀露一下大腿,他还不是如同苍蝇见了血?只要我稍事挑逗,他就会不要命地扑上来。到了这种时候,我在他的心目中,分量自然就会超过那个草莽,不怕闯王不惩罚哪个草莽。

她打着如意算盘进了闯王的寝殿,远远地望见了闯王的身影,高大魁梧,就蓦的有点心惊肉跳,因为她想到了刘宗敏的暴行。然而,只有一瞬,也就镇定下来了:“反正已经是人家案板上的肉了!怎么吃,是人家的事。破罐子只能破摔,听天由命吧!”

于是,她自己动手,解除女人的武装,拆除女人的防线,一边脱,一边浪;“大王,你不也快一点脱吗?良宵一刻值千金呀!”

不大的功夫,她就几乎一丝不挂了,只保留着那个妮雷纱的乳罩,因而显得非常性感,把一个李自成的寝殿弄得淫秽异常,充分显示了一个秦淮名妓非同一般的手段。

李自成听到声音扭过头来,就瞥见了一个艳光四射的裸体。他本来接受了部下的安排,是抱着一种“好奇”的心理:都说这天下第一美人如何如何,秦淮名妓又是如何如何难嫖,又是要吟诗,又是要作赋的,就未免想见识见识。

现在要现场见世面了。初见陈圆圆的裸体,他着实吃了一惊:呀!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美丽的女人身体。那肤色白得耀眼,简直就像刚刚出窑的细瓷。然而分明又是有生命的,雪白之中又有隐隐可辨的红晕。还有那曲线,真的是玲珑剔透,乳房高耸,诱人遐想,却又恰到好处,不至于涉及淫荡。还有那圆润的屁股……

闯王在一瞬之间也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心中呐喊:“天下第一美人,确实名不虚传!”但是,也许正是这“天下第一美人”的谥号,栓住了他的心猿意马:太美了!不该亵渎!

他像一个鉴赏家在欣赏“造物主”的杰作—— 一个绝美女人的裸塑。“这是美的极致!”闯王赞叹道。

其实,闯王此刻的心思也是美的极致。他的情感是圣洁的,仅仅是一种欣赏,没有半点占有的杂念,比后代花钱去观看模特儿的隐秘心思要高尚得多。

这种圣洁的感情被陈圆圆破坏了,因为他听到了那种声音,顺着声音往上看,可就看到了一双非常风骚的眼睛了,让那声音一衬,一个念头就“倏”的滑过了心头:毕竟是一个娼妓。

陈圆圆被这个眼神吓坏了,原本十分老练的宿妓被刺得惊慌失措了。按照惯例,此刻的男人都应该欲火中烧,即使不扑将过来,狂热地揉搓她的乳房,至少眼里也会闪烁着攫取的光。可现在这双眼睛,几乎是对她的裸体视而不见,不!他在端详这个裸体,只不过那目光不像刀子,反而柔和得有几分慈祥。

这太出乎陈圆圆的预料了。但是她毕竟是一个宿妓,在略一迟疑之后,她决定继续进攻。就把那乳罩主动扯了下来,往前挪挪身子,嗲声嗲气地说;“摁呀!试试它有没有弹性?”

闯王推开了那个充满了诱惑力的裸体,十分冷静地说;“穿好你的衣服吧!”

“你!”陈圆圆大惑不解,绝对地不知所措。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心里只想哭。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这些动作都是违心的。这又何必呢?你有事有求于我,尽管说来听听。”

这里不乏温柔,把陈圆圆的眼泪扑簌簌地打了下来。

李自成看了她一眼,说道;“别哭!我最架不住女人的眼泪了。”

女人很想听话,可是,那不争气的泪水却越发如泉涌一般了。

泪水是女人的武器,即使是闯王,也被眼前这个女人的眼泪泡得铁石心肠软化了。

“有什么委屈,你就说出来吧!我替你做主!”

于是,陈圆圆就悲悲切切地泣诉,从李岩入府说到刘宗敏施暴。用女性的细腻,把一个弱女子受到的屈辱表达得淋漓尽致。她说完了,本以为会引起闯王的满腔怒火,至少也会有满腔同情,不料这个闯王竟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那是因为你长得太俊。能让男人动心还不是好事吗?”

这让陈圆圆立即怒火中烧,马上从方才那种温馨的气氛中蹦了出来,她不乏悲愤地喊;“你护驹子!”

闯王无动于衷。

陈圆圆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这次是悲愤的眼泪,更是气愤的呐喊:“你们是一丘之貉!全是一群泼皮无赖!一群只知道遭塌女人的畜生!本来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闹了半天全是一帮混蛋!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就凭你们这种德行,还想取天下!重用一群王八蛋,有你的好果子吃!”

“说完了吗?”李自成在女人的话语稍停时,十分冷峻地问,“还有没有更恶毒的?骂个痛快吧!”

陈圆圆反而骂不出口了。

“现在轮到我说了吧?”闯王盯着陈圆圆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因为怒火燃烧,已经完全没有了风骚,只有十分真诚的光芒。嵌在一张异常美丽的脸上,那张脸,因为激动而绯红,越发增添了俏媚的神采。

这,深深地打动了闯王,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十分可爱,是一个性格外露,敢憎敢爱的美人,于是就萌动了跟她说说话的念头。也许因为进京以后他太寂寞了,许多想说的话无人可以倾诉,要说话的欲望被压抑得太久了。他竟打开了金口。

“你说的一点不错,那个刘宗敏确实是一个泼皮无赖,他完全不顾你的死活疯狂强暴了你,的确是禽兽不如;但是——”闯王把谈锋一转,“我得靠他们打仗!你替我想想,我凭什么让他们来替我卖命?我又不是他爹!我要让他们为我效力,也就是你说的‘护驹子’,就得给他们好处,可我又有什么?也是穷光蛋一个。我只能让他们在打了胜仗以后,去抢财物,去奸女人。这无所谓什么罪行,胜利者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你说要讲究什么斯文,还举出了一个李岩当榜样。然而,李岩他们那一套,刘宗敏他们不会!上一辈子不会;下一辈子还不会!我能等到他们学会了‘斯文’再打天下吗?显然不能!我只能拒绝‘斯文’,让他们尽情地自在。”

陈圆圆无话可说了。称王的男人振振有辞,把自己的一切都说的合情合理,她的委屈也就消失了大半,转而对闯王有了些许的好感,就不无温柔地问;“你就不怕丧失了民心?”

“哈哈哈哈!”闯王大笑,“你也知道民心?好啊!美人。看来你是慧中秀外,堪当我的‘红颜知己’了。”

闯王高兴起来,就把谈心继续下去。

“小娘子,你知道什么是‘民心’呀?都喜欢把它挂在嘴上,其实,这个东西对帝王来说,只有两种。一种是刘宗敏那种,可以收买的,包括你,给你一点温情,你就会投怀送抱,大多数的农民,只要给他土地,他就会喊我万岁。另一种是不能收买的,如李岩,他们知道的事太多,你的办法他们会一眼看穿,人数不多,但是非常可怕,有了他们,前一种的民心会发生变化。要不丧失民心,就得先丧失他们。”

说到这里,闯王不免黯然心伤。这些日子里,最令他头疼的问题是“怎么消灭自己”的烦扰:打仗的时候,招兵买马,人是越多越好,如今仗打完了,大大小小一大堆军官,怎么办?让他们回家重新种地吗?显然不可能,只能给他们个一官半职的,但是,被推翻的这个王朝教训就摆在那里。官多了,必然很快就有“灭顶之灾”。当然要杀掉一批,可是如何开刀却不能不花费心思。他已经在苦苦的思索中越发苦闷了。这才有跟一个“裸体娘们”的谈心,在谈心中未免透露出一点伤感。

陈圆圆是何等聪明的女人!她想安慰这颗苦闷的心,就故意活泼泼地说;“闯王,看来这帝王实在不是一个好差使,当了帝王,苦不堪言,就要当帝王了,也等于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此话怎讲?”

“嘻嘻!我在这间房子里侍奉过崇祯皇帝。”

“西洋传教士说他好色。”

“咱不当什么皇帝了。何必费那么多心思?”

“女人见识。我如果不是未来的皇帝,你肯这么着见我吗?”这时候,闯王才意识到眼前的女人竟然是一丝不挂。

“方才不会,现在俺甘心情愿了。”说着,那裸体女人一下子扑到李自成怀里,递上了自己殷红的樱唇。

李自成只觉得那樱唇烫得自己的唇也发热了。五

同类相残,也许是一个普遍规律。中国的知识分子更加体现了这条规律。在明朝末年,天下动荡,“士”的相互残杀,无所不用其极。“东林党”本来是标榜节操的,而且是在一个老师顾宪成的旗帜下,按说应当是同舟共济的,然而实际上面目全非。在平常的岁月里,勾心斗角,“士”整起“士”来,绝对内行。制造起文字狱来,在字里行间寻缝下蛆,绝对都是行家里手。大难临头的时候,相互既是同僚,当然彼此都明白底细。互相揭发起来就十分方便。如果还有一点利害牵涉在其中,那就更残酷莫名了。造谣也是接近于真实的。因为谣言完全符合对方性格的逻辑。

眼下的龚定孳就是一个残杀同类的典型。既然得到了新朝的恩宠,总得表示一点赤胆忠心吧!见面礼是少不得的。他第一个举报的就是他的同类张均亭,让这个张均亭一下子变成了穷光蛋。

这个张均亭,大半辈子拼命搜刮,好容易积累了一点金银财宝,本想可以逍遥终生,岂料天下突变。依他丰富的政治经验知道,这种突变无疑是天下大乱。在财富的再分配上,他们这帮人的处境十分微妙:如果能找到靠山,就能够迅速增值;不能够找到靠山,就会首当其冲,抢先被剥夺。他的靠山已经完了,就赶紧把珍宝藏得结结实实。这是他的命根子,天下稍定之后,他要寻找新的主子,没有珍宝是万万不行的。

不料,“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他没有想到还有一个自己的同类——龚定孳,抢先一步换了主子。他的那些埋伏,人家了若指掌;他的那些手段,人家驾轻就熟。几乎就在顷刻之间,他的全部积蓄都化做了农民起义军的战利品。

张均亭被追索一空,见他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刘宗敏一声;“滚!”就把他抛到了一所破庙里。

昔日的公子王孙,如今变成了乞丐。不!连乞丐都不如,他们不会沿街乞讨,只会在破庙里等死。

恰在这个时候,有人找来了——是个丽人,秦淮名妓寇湄!

仿佛女神从天上降临,张均亭先是大大地吃了一惊:“怎么竟是你?”及至看到了女人竟然还带着包裹,他就不免大恸了:“在这种时候,你还来看我,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呀!

“知道。当初随了你就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是呀,是呀!我真是亏待了你,我对不住你呀!在众多妻妾中,就是你受虐待,现在可好,她们一个个都跑得精光。只有你还管我的死活。我真的是白疼了那些臭婊子了。”

“你说什么?直到今天你还‘婊子’、‘婊子’的骂不绝口。我也是个婊子!”

张均亭立即噤若寒蝉,他明白了自己的唐突;这不是“守着和尚骂秃驴”吗?他懊悔极了,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我这臭嘴!我这臭嘴!”

寇湄不为所动,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也不想想:你配骂‘婊子’吗?你也不看看,在天下大变革的时候,你们这些须眉男子的表现,比起‘婊子’来,又怎么样?”

张均亭只能洗耳恭听。

“你们这些当官的——”

“不!不!”张均亭赶紧摇头,“我可不是当官的。”

“拉倒吧!你们这种人真是虚假到骨子里去了。”寇湄鄙夷不屑,“到了这种地步还要撒谎!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呀?那些蟒袍玉带的是公开的狗,你比那些狗还下作!”

张均亭十分可怜,在噤若寒蝉中,还有几分恐惧。这是他的职业本能,身份暴露了,对上峰没法交代。

寇湄根本不理睬他的感受,继续发泄她被压抑了很久的愤懑:“你们这群狗,凭什么骂婊子?还不是因为你们会标榜自己有什么节操!一个个人五人六的,时时刻刻把‘无限忠于’皇帝的调门喊的登峰造极。可是现在皇帝死了。你们哪一个又为他流过一滴眼泪?他真是白养了你们这些‘婊子’了。你们充其量也只不过是‘高价的婊子’而已。”

“说的对!骂的好!事至今日,我才认识了秦淮河上的婊子。佩服,佩服!”

张均亭这一类的“狗”,确有不凡之处,那就是能自轻自贱。

寇湄感到恶心,不想再与这条“癞皮狗”罗嗦,就打开了包裹。呀!“癞皮狗”的眼里立即放出攫取的光,亮得出众,菁菁荧荧,有着特殊的绿色。

几乎就在那个瞬间,他扑通一声就给寇湄跪下了。也不管膝下的稻草是多么肮脏,不管那铺稻草的石头多么咯人,他就叩头如蒜,口中还念念有词:“你真是雪中送炭,大恩大德我没齿不忘,我要永生记住你的侠肝义胆——”

“快起来吧!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寇湄打断了他的唠叨,不无讽刺地说,“别忘了!我是一个婊子。”

“不!”这回是张均亭厉声地喊起来,“你是一个圣女,比观音菩萨还要救苦救难。我向你叩头谢恩了。”

“你放明白点儿”寇湄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我拿这银子来,可不是为你救苦救难,当初,你是给我的养母撂下三百两银子把我强抢来的,现在我如数奉还。咱们两清了!从此就是路人。听明白了没有!”

说罢,她就毅然扭过头去,昂首挺胸,正气凛然地往门外走去。

依然跪倒在地的张均亭闻言茫然,正不知所措时,却见丽人就要离开,他下意识地问;“你要上哪儿?”

“这你管不着!”寇湄头也不回,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被银子刺得晕头胀脑的张均亭还在叩头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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