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成义站了一会儿，说：“你们好高兴？”几个年轻人顿时懵了——马成义明显话中有话。

马成义又问：“唱的啥歌子？”

静默了一阵后一个年轻人答话：“老家的歌儿。”

“唱啥的？”

“哥哥唱给妹子的。”答话的年轻人是齐闯。

马成义又问：“以前咋没听你们唱过？”

齐闯说：“以前没心思，现在要出关了，一要打日本，二是离家乡近了，一高兴就唱出来了。”

马成义目光终于柔和下来，点点头，说：“嗯，应该唱，应该唱，唱着歌子打东洋！”

马成义留意到他们时，我们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万一那几个战士答不上来，万一露出一点儿慌张神色，万一说走了嘴，马成义这家伙肯定会猜出什么来的。那样一来，什么都砸了。还好，让齐闯这小子搪塞了过去。事后，我们还是把齐闯他们几个批评了一顿，并让他们郑重保证“下不为例”。

那天夜里，大概很少有人能睡得着觉。现在流行一首歌子，叫《今夜无人入眠》，用这首歌表达那天晚上我们的心情，最恰当不过——那天晚上我们无人入眠。西路军失败被俘以来，那是最让我们这些人激动的一个晚上。我躺在地窝子的青稞草堆上，觉得到处都是声音：几十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某个角落里的窃窃低语声，不知谁在翻身时压得青稞草发出的窸窣声，老鼠啃噬撕咬时的“吱吱”声，以及风声、鸟叫声（我似乎第一次知道在这么苦寂荒凉的地方还有婉转的鸟鸣，而且还不止一种，似乎第一次知道夜里的鸟叫竟是那么凄婉，那么哀伤，那么动人），还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声，伴随一两声悠长的马嘶……紧挨着我睡的王九福和刘满义翻过来倒过去，整整大半夜，像烙烧饼一样，从天窗照进来的微光里，我能看见他们贼亮贼亮的眼睛在忽闪。睡在我左边的王九福终于憋不住了，突然坐起来，望着那一块巴掌大的天窗发愣。我低声一吼：“躺下！”他没有躺下，又坐了一阵，说：“尿尿。”说完，披着衣服走出了地窝子。过一会儿，他回来了，重新躺下，骂了一句：“妈的，这天，还不亮。”

我晓得，在那个难以入眠的晚上，不少人都像王九福那样，睁着眼睛盼天亮。

天一亮，我们就要上路——也就是说，熬过那夜，我们将会迎来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黎明。

但是，我们的计划最终还是流产了。

我们的计划是让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的。

彻底踏碎了。

马蹄声是后半夜响起的。确切些说，应该是黎明时分。那时候，一夜未眠的我刚刚合上眼睛，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一阵隐隐的滚雷声，心里感到奇怪，因为那时已经过了响雷的季节，在此之前的至少半个月里，已经没有听到过一次雷声了。又不像是风声，大风一般都夹杂着尖利的唿哨。而当时传来的那种声音沉闷而迅猛。那声音越来越大，像裹挟着万顷雷霆，靠近了。我终于听出，是马蹄声。

那是无数匹马狂奔时发出的马蹄声。

野马群？

野驼群？

那是我最初的判断，也是希望。

都不是。

那是战马。

那是整整一个骑兵团的战马狂奔起来时发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