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关》 十四(4)

出关 作者:李镜


勤务兵走了以后,又坐了一阵,马步旗抬起头来,突然对我说:“我想她呢。”

我不知说什么好。

见我没有吭声,他又说了一遍:“我想她呢,天天都在想。”

“……”

我知道自己的嘴努力张了张,但没有发出声音。

说完,他把头深深地勾了下去,好长时间没有抬起来。天已经黑严了,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到他那因激动而急促起来的呼吸。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么一个看似粗俗的武夫,竟还这么的儿女情长。此时,我竟有些同情起他来。

但我不知怎样来安慰他。我知道,思念是没法安慰的。

又静静地坐了五六分钟,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问:“你说,我咋能管住自己,不想她?你知道么,我真怕自己疯了。真的,我怕我快疯了。”

此时,“新婚燕尔”这个词突然跳到了我的脑子里,我便安慰说:“新婚初别,等过去这一阵,大概就好了。”

听我这样说,马步旗赶紧摇头,说:“不是,张角,你……甭胡想。”说到这里,我见他又把头低下了,他说,“张角,我说出来你可甭笑话,甭看我一口一个‘老婆’的,直到现在,我们还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我不由“哦”了一声。

马步旗从那声“哦”里听出了我的惊讶,头又抬了起来,说:“我听出来了,我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你明白了。是的,就是那回事,张角,你甭笑话我……”

我嗫嚅:“营长……”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支支吾吾,其实并非语言贫乏,而是自己的情感正处于一种不可自拔的矛盾之中。我同情他,同时又憎恨着他;我替他难过,但同时又有一种淋漓尽致的快感……

为什么?

因为他向我倾诉的对象是红军,是我九死一生的战友,是我的亲姐妹……在他向我倾诉的同时,另一个声音执拗地把我拉到另一个角度,另一个立场。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开始正视自己,开始正视在痛苦中煎熬的马步旗,在下面的谈话中我不再感到慌乱和为难。

这时,马步旗又重复了一句刚才说过的话:“张角,我刚说的是真的,我们还没有那个……”说到这里他不往下说了,也许他觉得他已经说明白了。

我说:“那是你们还没有感情基础……”(我此时说得很利索)

我还没有说完,他就把我打断了。他说:“感情啥哩,基础啥哩,八月十五在操场上一配对儿,拉回去就成两口子了。我还没咋呢,脸上就被她抓了个五马六道……”说到这里,他不但不恼,还“嘿嘿”地笑了两声,笑完又说了句,“那时候,她好恶。”说罢,又嘿嘿地笑了笑。这是我们整个谈话过程中,他仅有的一次舒心的笑。

他最后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说她“好恶”的时候,用了“那时候”这句话,这暗示着之后的情况有了某种变化;还有他的那种舒心的笑,也有某种暗示的成分。但是,会有什么变化呢?他不是说过,至今他们还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吗?

是什么使这个名义上的丈夫那么思念名义上的妻子呢?

我又跌到了疑团里。

这时,我看见他下了炕,拖拉着鞋,走到窗台那边寻找着什么。我纳闷地问:“营长,你在干啥?”

“找灯呢。”

“不喊勤务兵?”

“不用。”

说话的当口,我看见窗台前亮起了一点小火光。马步旗点着了小油灯,用一只手端着,另一只手挡着风,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把灯放在了小炕桌上。

他在原地方坐下了,又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张角……哦,张排长——你看,张角叫顺嘴了,总改不过来——今天咱说开了,我就干脆全倒给你算了,我有样东西想让你看一看。”

他要我看什么?我又一次掉进了糜子坑里。

尽管外面一片漆黑,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还是仔细地把屋子四周扫视了一遍,然后把手从军服的前襟伸进去,在贴身的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精巧的羊皮袋。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把羊皮袋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张摺得整整齐齐的黄草纸。我注意到,马步旗在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手一直在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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