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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 引子(2)

繁花 作者:金宇澄


以前,沪生经常去新闸路,看女朋友梅瑞。两个人是律师夜校同学,吃过几次咖啡,就开始谈。八十年代男女见面,习惯坐私人小咖,地方暗,静,但有蟑螂。一天夜里,两人坐进一家小咖啡馆,梅瑞说,真想不到,沪生还有女朋友,脚踏两只船。沪生说,是的,名字叫白萍。梅瑞说,一个月见几次。沪生说,一次。梅瑞说,好意思吧。沪生说,别人介绍的,样子一般,优点是有房子。梅瑞说,沪生真老实,样样跟我讲。沪生说,应该的。梅瑞说,其实,我也有男朋友,只想跟我结婚,北四川路有房子。沪生说,可以嘛。梅瑞说,我不想结婚。沪生不响。梅瑞说,我一讲就不开心。沪生不响,梅瑞的身体也就靠过来。

两个人见面,一般是看电影,逛公园。当时美琪,平安电影院,有情侣咖啡馆,伸手不见五指,一排排卡座,等于半夜三更长江轮船统舱,听得见男女昏沉发梦之音。有次,梅瑞刚与沪生一抱,有人拍一记梅瑞的肩胛。梅瑞一吓,沪生手一松,也就坐正。卡座上方,一个黑宝塔样子的女人,因为暗,眼白更高。沪生感觉梅瑞的身体发硬,发抖。梅瑞对黑宝塔说,拍我做啥,有事体讲呀。黑宝塔说,梅瑞呀,姊妹淘里,不认得了。梅瑞呆了一呆说,现在我有事体。黑宝塔指指前面卡座说,好,我先过去,四个人,准定一道吃夜饭,白相南京路。黑宝塔移向前方,矮下去,与蒙胧壁灯,香烟头星光,融为一体。梅瑞不响。沪生说,现在有事体,做啥事体。梅瑞照沪生大腿上狠捏一记说,马上就走,快点走,到了这种地方,还碰到熟人,算我触霉头。两个人滋味全无,踮了脚悄悄出来,发觉是大太阳下面三点钟。梅瑞说,这只黑女人,学农时期房东的女儿,有几次来往,为啥还要见面,怪吧。沪生说,就这样子走,不大礼貌吧。梅瑞说,结了婚的女人,从浦东摆渡到市区,钻到这种地方吃咖啡,肯定是搞腐化。沪生笑笑。梅瑞说,我等于居委会老阿姨,开口就讲搞腐化。沪生说,是呀是呀,《金陵春梦》一开口,就是娘希匹,《侍卫官日记》翻开来,就是达令,达令。达令长,达令短。

梅瑞读夜校,三个月放弃了,经常到校门口,等沪生下课,两人去吃点心,荡马路。有次一直荡到新闸路底苏州河旁边,再送梅瑞到弄堂口,沪生回武定路。有一次,梅瑞打来传呼电话,沪生,我姆妈要去苏州,谈塑料粒子生意,夜里不回来,沪生来白相。到了夜里,沪生走进这条新式弄堂,曾经住过电影皇后阮玲玉。上三楼,每层三户,每家一块门帘。两个人吃茶,后来,梅瑞靠定沪生,粘了一个半钟头,沪生告辞。从此,沪生经常到三楼,撩开梅家门帘。新式里弄安静,上海人称钢窗蜡地。如果梅家是老式石库门前厢房,弹簧地板,一步三摇,板壁上面有漏空隔栅,邻居骂小囡,唱绍兴戏,如是这种环境,除非两人关了电灯,一声不响,用太极静功。沪生有时想,梅瑞无所顾忌,是房子结构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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