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繁花 壹章 4(2)

繁花 作者:金宇澄


有一次,祖父摸摸阿宝的肩膀说,爸爸最近好吧。阿宝说,好的。祖父说,一脑子革命,每年只看我一次。阿宝不响。祖父说,当年跟我划清界限,出去做洋装瘪三,天天开会,后来爬进一只长江轮船,到江北去。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后来,再做上海洋装瘪三,参加革命,寻饭碗,吃饭,哪里是电影里讲的,有经费,有安排,全靠自家去混。阿宝不响。祖父说,做情报,做地下党,蹲日本人监牢,汪精卫监牢。我去探监,人已经皮包骨头,出来养了半年,又失踪,去革命了。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后来就跟阿宝姆妈,浙江地主家庭小姐结婚,到香港一年,养出小囡,当场送人,因为啥,要革命。阿宝不响。祖父说,我一直看不懂,人还是要住皋兰路,讲是租房子,为啥不蹲闸北滚地龙,住番瓜弄棚户,为啥不做码头工人,革命么,吃啥啤酒,吃啥烟斗丝。阿宝不响。祖父说,吃辛吃苦,革到现在,有啥名份好处吧,只是打打算盘,记两笔草纸肥皂账,心里不平呀。阿宝不响。大伯旁边说,革命到了头,有啥名分吧,一点不搭界。祖父说,做大阿哥的,肚皮里有啥货色呢。大伯说,啥。祖父说,穿得山清水绿,吃吃白相相,房间里一套《万有文库》,赚过一分铜钿吧。大伯不响。祖父说,做人就要名分,孙中山,华盛顿总统,也要名分。阿宝不响。祖父说,做男人,经常左右为难,多少尴尬。阿宝说,嗯。祖父说,我也是尴尬人,天心不许人意,只要一个疏慢,就有果报。阿宝说,嗯。祖父说,我现在,就是吃一口老米饭,有啥事体做吧,无啥可以做了。

以前,多数是下午,车子开到南昌路幼稚园,祖父接阿宝去兜风,到城隍庙吃点心,然后送回来。阿宝娘从来不提。阿宝稍大,有时去思南路,祖孙讲讲闲话。祖父已经老了,原有几家大厂公私合营,无啥可做,等于做寓公。出头露面,比如工商联开会学习,让大伯出面。每月有定息,一大家子开销,根本用不完。祖父唯一的作用,是掌握银箱。只有这个小地方,可以保存原样,祖父捏紧钥匙,开开关关,最近几年食品紧张,看起来是响应计划配给,买来黑面粉,六谷粉,山芋,让大脚娘姨烧一锅菜粥,南瓜面疙瘩,也是摆一种姿势。两个伯母,轮流用煤气烤箱,每只铁皮盒子摆一个面团,涂一层蛋黄,做小面包,蛋糕,烤鸡胸肉,咖喱卷。这幢大房子,每星期消耗鸡鸭蛋品等等,是黑市最紧俏物资。海外亲戚不间断邮寄食品到上海,包括十磅装富强粉,通心粉,茄汁肉酱,听装猪油,白脱,咖啡,可可,炼乳。上海普及电视,约是1980年前后,电视台开播时间是1958年,当时全市只有三百多台电视机。1960年,思南路客厅里,有一台苏联电子管电视机,一次有了故障,上门维修的青年,留短髭,飞机头,小裤脚管。祖父付了钞票,青年接过,分两叠,塞进前后裤袋,因此裤子更瘦。阿宝身边,玉立婷婷的几个堂姐姐,矜持好奇。青年讲了调频方式,拿出一张纸条,对堂姐说,以后有啥,就打电话,再会。其实当时,只有一个频道,基本与电影档期同步,国泰,淮海头轮影院海报出来,电视里也播。有天吃了夜饭,阿宝推说找同学温课,溜进思南路,电视机面前,是祖父一人。祖父说,我刚刚发了脾气,全家不许看电视。客厅空阔,每扇门背后,像有人细听。原来大伯与叔叔两家,各买一架落地收音机,孃孃晓得后,告诉了祖父。伯叔两家大大小小轮番说情,祖父坚持退货。孃孃搬回思南路,矛盾不少,伯叔两家本就为房间多少,家具好坏不和,突然进来一个多余的妹妹。大伯让出一间让孃孃住,表面客气,心里讨厌。祖父说,资产阶级确实不像样。我如果早死,思南路也就吃光,败光了。阿宝不响。电视里黑白帷幕一动,走出一个三七分头,灰长衫的青年,一口上海话,上海电视台,上海电视台,现在开始播送节目,现在开始播送节目,今朝夜里节目有……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