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繁花 壹章 4(1)

繁花 作者:金宇澄


阿宝有个哥哥在香港,自小送了人,基本无来往。但有一天,阿宝意外接到哥哥来信,问候阿宝,称已经读大学。内附一张近照,一份歌剧女王卡拉斯的剪报。看信明白,这是哥哥的第九封信。如果此信是父母接到,阿宝仍旧一无所知。哥哥的照片,蓓蒂看得十分仔细。蓓蒂说,香港哥哥,不是我将来喜欢的相貌。阿宝说,为啥。蓓蒂说,将来我可以喜欢男人,现在不可以。阿宝笑笑。蓓蒂说,香港哥哥有心事。阿宝说,我看不出来。蓓蒂说,淑婉姐姐,也有卡拉斯新唱片。淑婉是弄堂里的资产阶级小姐,时称“社会青年”,高中毕业后,上大学难,很少出门,有时请了男女同学,听音乐,跳舞。每次得悉这类活动,蓓蒂去看热闹。这天下午,两个人到了淑婉家,发现卡拉斯剪报上的剧照,与淑婉的唱片封套一样。淑婉说,香港好,真好呀。阿宝不响。房间里窗帘紧闭,留声机传出《卡门》丝绒一样的歌声,啦莫,啦莫,啦莫,啦莫,啦阿莫,啦啊莫,回荡于昏暗房间。蓓蒂走来走去,转了一圈。淑婉说,女中音,女中音,现在上升,一直上升,升到高音,转花腔。阿宝不响。淑婉放了信,仔细看阿宝哥哥的照片。淑婉说,香港哥哥,沉思的眼神。蓓蒂说,卡拉斯是公主殿下吧。淑婉说,气质是葛里高利·派克的赫本,电影我看了三遍,每次想哭。阿宝不响,心为歌声所动,为陌生的亲情激励。淑婉说,香港多好呀,我就算弄到卡拉斯唱片,还是上海。阿宝不响。淑婉说,我一批朋友,像是样样懂,样样有,吃得好,穿得好,脚踏车是三枪,兰铃,听进口唱片,外方电台,骄傲吧,可以跟外面比吧,跟香港比吧。蓓蒂说,可以吧。淑婉说,差了一只袜筒管,哪能可以比,上海已经过时了,僵了,已经不可以谈了。阿宝不响。淑婉说,哥哥有女朋友了。阿宝说,我写信去问。淑婉羞涩说,我随便问的,如果哥哥来上海,阿宝要告诉我。阿宝说,一定的。淑婉不响。阿宝说,等有信来,姐姐要看吧。淑婉不响。蓓蒂说,阿宝讲啥。阿宝摸摸蓓蒂的头发说,出汗了。可以回去了。阿宝立起来。淑婉说,以后经常来。阿宝答应。到了第二天,阿宝爸爸进房间,看见玻璃板下的照片,眉头皱紧说,香港来信了。阿宝不响。阿宝爸爸说,不许回信,听到吧。阿宝说,嗯。

一个月后,哥哥来信,钢笔繁体字,阿寶,我看到了回信,很高興。我現在還沒有談女朋友,將來會談的。講到歌劇,義大利文發音豐富,音素是a,e,i,o.u五個母音,十五個輔音,濁音,共鳴的鼻音,雙輔音,塞擦音。上海有義大利文補習班嗎?父母大人好嗎?以前聽寄父說,淮海路瑞金路口這一帶,以前叫“小俄羅斯”,有一家彈子房,隔壁是原來白俄《柴拉報》社,日占時期也出報紙,是多方交易情報的地方,現在,信看到此,阿宝爸爸一把夺过来,捏成一团,大发雷霆,让阿宝“立壁角”一个钟头。爸爸脾气一向暴躁,但半个钟头后,也就好了,拉过阿宝,摸摸阿宝的头说,爸爸心烦,不要跟爸爸寻麻烦。阿宝不响。卡拉斯的剪报,从此夹进一本书里。对于音乐,意大利文,绿台房,阿宝的兴趣不大,每天听蓓蒂弹《布列舞曲》,克列门蒂《小奏鸣曲》,心里已经烦乱。每到夜里,阿宝爸爸像是做账,其实写申诉材料,阿宝每夜经过书房,书桌前,是爸爸写字的背影。爸爸说,阿宝,替爸爸到瑞金路,买瓶上海黑啤来。或者讲,到瑞金路香烟店,买一盒熊猫烟斗丝。爸爸是曾经的革命青年,看不起金钱地位,与祖父决裂。爸爸认为,只有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是真正的革命者,先在上海活动,后去苏北根据地受训,然后回上海,历经沉浮。等上海解放,高兴几年,立刻审查关押,两年后释放,剥夺一切待遇,安排到杂货公司做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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