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散文观(2)

色识 作者:张晓风


好酒我喝过,好水却不常喝到,我唯一牢记且怀念的水是有一次去走加拿大班芙国家公园,去到一个叫哥伦比亚大冰原的地方,我带着个小瓶子,在融冰中舀了一点水,喝下去,甘洌冰清,令人忍不住想对天“谢水”(基督徒有“谢饭”之礼仪),原来水是这么好喝的。至于我日常喝的,其实都只是“维生所需”而已。

至于舞蹈,我也大致知道一些这城市中的优秀舞蹈家。至于谁行路如玉树临风,好像我反而想不起来。印象里行走得高贵的人好像只有两个明星,男的是史都华格兰杰,女的是凯塞琳赫本,此二人有帝后风仪。至于奥黛丽赫本也不错,但只像公主而已。

至于说话和唱歌,我倒都听过好的。不过,说得好的,还是比唱得好的为少。

以上三例,刚好说明散文其实是“易学难工”的,好水比好酒难求,“善于美姿走路的”比“善舞者”难求,“善说话的人”比“善歌者”难求。

从那三个比喻可以看出散文的特质,它不借重故事、情节。一般而言,它也不去虚构什么。它更不在乎押韵造成的“音乐性加分”。它在大多数状况下无法入歌。它和读者素面相见,却足感人。它凭借的不是招数,而是内功。

(4)内功?内功不是那么容易获得的

李白写《春夜宴桃李园序》,一开头的句子便是: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李白写的绝不是“记述文”,他的企图也绝不是记录某一次宴会的盛况而已。他是把一生累积的见识,来写这一小篇文章,这叫内功。

王禹偁写《黄冈竹楼记》,其中有些句子形容竹楼之雅,可算得很唯美的句子,如:

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但最最令人心疼的句子却是在行家告诉他竹楼的寿命一般不过十年,如果做加工处理,可至二十年。然而,他拒绝了,他在历数自己宦途流离的记录之后加上一句:

……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

这一句,把整篇文章提到不一样的高度,借王国维的话,这叫“感慨遂深”。当然,你也可以叫它为“内功”。

如果要归纳一下,容我这样说吧:

1.散文是一种老中特别喜欢写、喜欢读的文类。

2.散文可以浅,浅得像谈话。可以深,深得像骈文。但都直话直说,直抒胸臆!是一种透明的文体。

3.读者在阅读散文时,希望读到的东西如下:

A.希望读到好的文笔,好的修辞。

B.希望读到对人生的观察和体悟。

C.希望隐隐如对作者,但并不像日本人爱读“私小说”那样,因此散文读者想知道的是作者的生活、见识和心境,“私小说”的读者想知道的多半是作者的隐私,特别是性的隐私。

D.希望收获到“感性的感动”也希望读到“知性的深度”。

E.一般人购买散文,是因为他们相信,不久以后,他们会再读它一次。很少有人会“再一次读看过的小说”,可是有很多人“一再读他看过的散文”。

在古代文学史里有两位(其实当然不止此数)文人,其一是诗人,另一位是词人,这两个人都曾因为写散文写得太好,害得他们的某首诗词竟然失了色。

其一是陶渊明,有一次,他本来是要写桃花源诗的,但不得不先把去桃花源的渔人的航船日志公布一下。不过,因为这篇用散文体写成的序太精彩了,结果大家都去念“晋太元中,武陵人……”,至于“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有谁知道呢?

其二是姜白石,他自度了一阕词叫《扬州慢》。不过,同样的,他也必须说明一下,他眼中的扬州如何在一番战火之余成衰败零落。那篇插在词前的小序写得太好,结果有人认为“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比词更耐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这两个例子,其实都说明散文的胜利。没有故事的华服,没有韵律的化妆,散文素着一张脸,兀自美丽。借王国维的话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5)二分之一的擎天柱

在西方,散文是三大文体(戏剧、小说、诗歌)之外的小附庸。在中文世界,散文是二分之一的擎天柱(我们分文章为“散文”、“韵文”两类)。

我喜欢散文(虽然也喜欢其他三类),我喜欢我在此行列中执勤,我喜欢这是一个老外看不出好处的文类,我喜欢和我“同文”的人来分享它的深雅和醇厚。

——二○○四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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