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

色识 作者:张晓风


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

小男孩走出大门,返身向四楼阳台上的我招手,说:

“再见!”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早晨是他开始上小学的第二天。

我其实仍然可以像昨天一样,再陪他一次,但我却狠下心来,看他自己单独去了。他有属于他的一生,是我不能相陪的。母子一场,只能看作一把借来的琴弦,能弹多久,便弹多久,但借来的岁月毕竟是有其归还期限的。

他欢然地走出长巷,很听话的既不跑也不跳,一副循规蹈矩的模样。我一人怔怔地望着尤加利下细细的朝阳而落泪。

想大声地告诉全城市,今天早晨,我交给你们一个小男孩,他还不知恐惧为何物,我却是知道的,我开始恐惧自己有没有交错?

我把他交给马路,我要他遵守规矩沿着人行道而行,但是,匆匆的路人啊,你们能够小心一点吗?不要撞到我的孩子,我把我至爱的交给了纵横的道路,容许我看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

我不曾搬迁户口,我们不要越区就读,我们让孩子读本区内的国民小学而不是某些私立明星小学,我努力去信任自家的教育当局,而且,是以自己的儿女为赌注来信任的。但是,学校啊,当我把我的孩子交给你,你保证给他怎样的教育?今天清晨,我交给你一个欢欣诚实又颖悟的小男孩;多年以后,你将还我一个怎样的青年?

他开始识字,开始读书,当然,他也要读报纸、听音乐或看电视、电影,古往今来的撰述者啊!各种方式的知识传递者啊!我的孩子会因你们得到什么呢?你们将饮之以琼浆,灌之以醍醐,还是哺之以糟粕?他会因而变得正直忠信,还是学会奸猾诡诈?当我把我的孩子交出来,当他向这世界求知若渴,世界啊,你给他的会是什么呢?

世界啊,今天早晨,我,一个母亲,向你交出她可爱的小男孩,而你们将还我一个怎样的呢?

小蜥蜴如何藏身在草丛里的奇观

我给小男孩请了一位家庭教师,在他七岁那年。

听到的人不免吓一跳:

“什么?那么小就开始补习了?”

不是的,我为他请一位老师是因为小男孩被蝴蝶的三部曲弄得神魂颠倒,又一心想知道蚂蚁怎么回家;看到世上有那么多种蛇,也使他欢喜得着了慌。我自己对自然的万物只有感性的欢欣赞叹,没有条析缕陈的解释能力,所以,我为他请了老师。

有一张征求老师的文字是我想用而不曾用过的,多年来,它像一坛忘了喝的酒,一直堆栈在某个不显眼的角落。春天里,偶然男孩又不自觉地转头去听鸟声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自己心底的那篇文字:

我们要为我们的小男孩寻找一位生物老师。

他七岁,对万物的神奇兴奋到发昏的程度,他一直想知道,这一切“为什么是这样的”?

我们想为他找的不单是一位授课的老师,也是一位启示他生命的奇奥和繁富的人。

他不是天才,他只是一个好奇而且喜欢早点知道答案的孩子。我们尊重他的好奇,珍惜他兴奋易感的心,我们不是富有的家庭,但我们愿意好好为他请一位老师,告诉他花如何开,果如何结,蜜蜂如何住在六角形的屋子里,蚯蚓如何在泥土中走路吃饭……他只有一度童年,我们急于让他早点享受到“知道”的权利。

有的时候,也请带他到山上到树下去上课,他喜欢知道蕨类怎样成长,杜鹃怎样红遍山头,以及小蜥蜴如何藏身在草丛里的奇观……

有谁愿意做我们小男孩的生物老师?

小男孩后来读了两年生物,获益无穷,而这篇在心底重复无数遍的“征求老师”的腹稿却只供我自己回忆。

寻人启事

我坐在餐桌上修改自己的一篇儿童诗稿,夜渐渐深了。

男孩房里的灯仍亮着,他在准备那些考不完的试。

我说:

“喂,你来,我有一篇诗要给你看!”

他走过来,把诗拿起来,慢慢看完,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寻人启事

妈妈在客厅贴起一张大红纸

上面写着黑黑的几行字:

兹有小男孩一名不知何时走失

谁把他拾去了啊,仁人君子

他身穿小小的蓝色水手服

他睡觉以前一定要念故事

他重得像铅球又快活得像天使

满街去指认金龟车是他的专职

当电扇修理匠是他的大志

他把刚出生的妹妹看了又看露出诡笑:

“妈妈呀,如果你要亲她就只准亲她的牙齿。”

那个小男孩到哪里去了,谁肯给我明示?

听说有位名叫时间的老人把他带了去

却换给我一个初中的少年比妈妈还高

正坐在那里愁眉苦脸地背历史

那昔日的小男孩啊不知何时走失

谁把他带还给我啊,仁人君子

看完了,他放下,一言不发地回房去了。第二天,我问他:

“你读那首诗怎么不发表一点高见?”

“我读了很难过,所以不想说话……”

我茫然走出他的房间,心中怅怅,小男孩已成大男孩,他必须有所忍受,有所承载,我所熟知的一度握在我手里的那一双小手有如飞鸟,在翩飞中消失了。

仅仅只在不久以前,他不是还牵着妹妹的手,两人诡秘地站在我的书房门口吗?他们同声用排练好的做作的广告腔说:

好立克大王

张晓风女士

请你出来

为你的儿子女儿冲一杯好立克

这样的把戏玩了又玩,一杯杯香浓的饮料喝了又喝,童年,繁华喧天的岁月,就如此跫音渐远。

有一次,在朋友的墙上看到一幅英文格言:

“今天,是你生命余年中的第一日。”

我看了,立即不服气。

“不是的,”我说,“对我来讲,今天,是我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来不及的爱,来不及的飞扬,来不及的期许,来不及的珍惜和低回。

容我好好爱宠我的孩子,在今天,毕竟,在永世永劫的无穷岁月里,今天,仍是他们今后一生一世里最最幼小的一天啊!

——原载一九八三年四月四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选自尔雅版《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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