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鱼嘴开口 (4)

长江边的古镇 作者:王以培


回来的路上,经过寺坪公墓。坐在山坡上眺望,好熟悉的情景,我分明见过。想起来了,那是在希腊的米罗斯岛,同样的山谷,雾濛濛的草场,翩翩白鸽,只是一个朝地中海,一个朝向长江。米罗斯的山谷里曾经埋藏着维纳斯;而这片山谷里,安睡着鱼嘴的先人。公墓像一片梯田,整齐的绿荫间,坐落着具体而微的石屋。石屋敞开窗户,先人从中呼吸并向外张望。他们看见我独自一人坐在山坡上向他们致敬;我看见他们眨了眨眼睛又像鱼儿似的游回故土。——地中海上的白鸽飞到了鱼嘴,我确信米罗斯岛与寺坪公墓之间,存在一种隐藏的默契。

一个名叫李高生的农民走过来告诉我,在山坡背后有一块鲫鱼石。我于是跟他去看,果然,在后山坡上,一条石鱼贴切在地上,宽宽扁扁的身体,甩着一条细长的尾巴。

“这是自然形成的。”李高生说,“有好几百年了,尾巴越长越长。我们这个村子,名字就叫鲫鱼石。”

我发现鲫鱼石旁边,有座普渡寺,门口写着两副对联:

“僧登十地皆从无量劫中修来,法演三乘都向大因缘里证去——普渡寺”。

“三生庆幸修得善性拜观音,千艘慈航能渡有缘登彼岸——利乐有情”。

一些妇女正忙着生火做饭,并点燃蜡烛,为老法师祝寿。我在门口添了几炷香,又走进庙里,发现玻璃罩内藏着一个活人似的菩萨,面如残雪,在暗中微笑。想来她就是鲫鱼石的维纳斯。

回到老街茶馆,在黑鸦鸦的人群中找到陈学华。他身穿绿色皮衣,小头小脑,说话时不停地眨着眼睛——

“那块石头就在我们家门口,上面写着三个字……”陈学华说。

“不,是两个字:‘东岩’,苏东坡写的!” 旁边的两个老头同时跳起来说。

“可能是两个字。我是石匠,没得文化,那块石头是我1963年打的。”陈学华自豪地说,“我还打过好多别的古迹,像麻雀蹬、后山石。那时候随便哪个都可以打,乱打的,打了拿去卖。”

“卖石头还是卖字?”我问。

“卖石头,那个时候12块4角一方。我什么都能打。我还用石头打过一个水缸。”

“麻雀蹬在哪儿,是个什么东西?”

“在南沱子湾湾,是块大石头,比这个房子还大得多。石头上长草草,草干不死,水冲不脱,底座圆啾啾的。”旁边一个老头说,“隔陆地还有一小段,风水好得很,人去不了,好多麻雀站在上面,所以叫麻雀蹬。”

“传说从前麻雀蹬里藏着一只金麻雀,每天早晨都会叫,自从英国人的洋船经过这里,金麻雀就再也不叫了。”另一位老人补充道。

“我是1969年打的。”陈学华接着说,“在石头后面打了条裂缝,石头就翻下去了。”

“谁让你打的?”

“是园艺厂,他们还抽了30%的利,卖给三钢(第三钢铁厂)。”

“后山石呢?”

“后山石是这样的,”陈学华说着,做了一个纳粹敬礼的手势,“太危险了!我拿根绳子捆在身上打的。现在还剩个底座,在沙湾桃子林。”

“68年到71年,我在重庆朝天门码头打了三年防空洞。那时候也没有机器,都是用手工,戴着副防沙镜,满头满身都是灰。”另一个老人说,“那时候一个人只能喂半只鸡,两人才能喂一只,喂多了说你想发财。工人就对我们说,不让你们喂,也不让我们吃,我们有钱也买不到鸡子。”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脚肿那么大,路也走不动,跌倒在地上拉都没人拉。那时候米就是好药,比哪个医院的药都好得多……现在农村里随便走进哪一家,稀饭是有的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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