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夜 (5)

长江边的古镇 作者:王以培


横街的房屋建在石阶两边的山坡上,整个珍溪也是一座小山城。走上一段石阶,即可看见下面黑黑的屋顶,有些已经漏了大洞或倒塌半边,墙壁已经开裂,但里面还住着人。为了多得一些补偿,少花一些钱,淹没区的移民不愿放弃旧屋的每一平方,也舍不得花“冤枉钱”来维修马上就要拆除的危房。横街85号的夏家就是这样,夏老太太对我说:“昨天晚上我听见后屋瓦片哗哗响,把我吓惨了,进都不敢进去!”我进去一看,半边屋顶已经像破布一样挂下来。夏家的后屋紧贴着后山,山上经常有石块滚落。夏老太太说:“一下雨我就提心吊胆,要是一滑坡,我们就完了。”

而秦大珍老人更惨,虽然房屋完好,但只有她一人独居。“老头子早就死了,儿女两个,一个都不能靠。”老人亲口说:“现在靠每月130元的低保过活。生活还能克服,就是病了没钱医,也没钱买药。”我第一次听见用“克服”来说“生活”,而老人说得那么自然,令人好不心酸!家里黑洞洞的,但借着暗淡的晨光可以看见贴在墙上的一张大红纸上写着:“焚香常念祖宗德,击磬勿忘父母恩。”横批:“紫微高照”,中间还供着“天地君亲师位”。

老人这样虔诚,但命运如何?她目前的处境是,“房子造也造不起,买也买不起(旧房马上就要拆了),身无半文,还该了一大堆账。去年冬月21,今年冬月22,又两次遭强盗偷了!”这都是秦大珍老人的原话。我们临走时,她还在黑屋里烧香!

从清冷的横街走过,心里无比凄凉。来到肖家,见到他们的老母亲。正好这时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代表镇政府来做移民工作,劝说他们搬迁。肖妈妈一见他们,就冲出门去指着他们破口大骂。那个西服革履、打着领带的小白脸说:“你们不要乱讲么,我们还不是为了国家。”他一边说一边逃。我没理他。走进肖妈妈家,屋里同样破旧、昏暗,墙上挂着相似的对联:“金炉不断千秋火,玉盏常照万岁灯”,中屏:“紫微高照”,中间供着“天地国师位”。

一路上,我默念着这副对联。肖家的小孙子一直跟在我后面,虽然他只有九岁,但我感觉他比周围人都更了解我的心思。

横街62号是一家花圈店,兼售红香、蜡烛和纸钱。柜台放在门口,屋里有两只花圈,斜靠着墙壁。这家人姓黄,妻子叫况守节。我与况守节老人说话时,刚才那两个年轻人正坐在斜对面给两位老人做工作。我们都在问,都在记,随后又擦肩而过,井水不犯河水。

这时有两个中年男子从家里出来,说:“跟你讲个笑话:1999年5月3日至5月5日,重庆三峡移民电视台连续三天,播放了珍溪镇移民李大爷、赵大妈喜迁新居的新闻片,片中两位老人住在漂亮的新房里,一个杀鸡,一个剖鱼,眉开眼笑,说移民搬迁,过上了好日子。——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他们说,“李大爷、赵大妈到现在也没处搬,吃的还是咸菜。——他们是借开发商的新房子拍的片子!”

谁能想象这些造假新闻的人可以这样卑鄙无耻!有朝一日,定要查出他们的姓名,将他们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以警示后人。而无辜的百姓说起这些,只能一笑了之:“他们把辈分搞错了,明明是两口子,怎么一个是大爷,一个是大妈,这不是乱了套么?”那个男子又告诉我:“1999年4月11日,《涪陵日报》刊登了区委书记在区政府工作报告上的讲话,说珍溪和南沱的二期移民搬迁基本结束,其实到现在为止,一户也没搬。”我再看这人,气度不凡,头缩在竖起的衣领里,满脸络腮胡须,目光深沉而坚定,像个忠诚的地下党员。他轻声告诉我:“所有这些,我都有证据。”我说:“我们在做同一件事情!” 在横街印刷厂门前,我们紧紧握手。老式印刷机“哐哐”作响,把我们带回到艰苦卓绝的斗争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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