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家辉

我在什么时候最怀念香港的火车?

那一年，在伦敦， Kings Cross。

那一年是十年前，我带着小女孩和她的母亲到伦敦，搭火车北上苏格兰爱丁堡艺术节，在 Kings Cross转车，那时候的车站仍未重新装潢，仍是维多利亚式的优雅古典，站在车站门外广场，抬头仰望钟楼，恍惚之间只觉这并非异乡而是故地，是上世纪 60年代的香港，是我小时候所熟悉的香港，是我小时候所曾去过的香港尖沙咀火车站；那个消失于 70年代的维多利亚建筑风格的火车站，那个如今只剩下门外钟楼、只存在于我记忆深处的火车站。

尖沙咀火车站的寿命不长，初型落成于 1913年，全面使用于 1916年，无情拆毁于 1975年，当一块块的红砖被推倒被击破被敲碎，人们亲眼目睹，一段关乎香港身份的历史故事被扬弃被涂抹被删除；再见了，香港的维多利亚。英国人早于 19世纪末便找满清政府商议用火车把九龙和广州连结起来，让人流货流互通有无。满清政府同意了，铁路分为中英两段，由英国人和中国人各司其责，中国广州这边，总规划师是第一代“海归派”詹天佑，动工时，中国仍有皇帝，中国男人仍然留着辫子，完工后，已是 1911年的 10月底，中国已经革命，中国男人已经有了蓄发自由；英国香港这边， 1910年 10月初完成工程，耗资一百三十万英镑，火车总站设于尖沙咀，启用仪式本来说好由港督卢押和两广总督袁树勋主持，但清朝这家老店倒闭在即，谁还有心情前来凑热闹，结果只派了一位小官现身出席，卢押爵士当然也回避了，改派副官代表，或正预示了中英沟通的百年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