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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国火车站门前想见香港(2)

对照记@1963 作者:马家辉 杨照 胡洪侠


尖沙咀的火车总站是上世纪 70年代以前最重要的香港地标,从港岛望去九龙半岛,橘红色的欧风建筑矗立海边,钟楼插天,铁路铺地,一列列墨绿色的车厢朝北进出,宛如跳跃的心脏在替这个城市以至整个中国输血打气。儿时从这里搭车到新界旅行,我被母亲牵着手,和姐姐,在昏暗嘈杂的车站内四处张望,又高又宽又圆的屋顶深处,竟有雀鸟飞翔,还有窝巢纠结于横梁角落,那里,仿佛隐藏着另一个神秘世界。车站内外到处是摊贩,蒸粟米,炒栗子,鸡脚猪肠鹅掌墨鱼,岭南杂食唤得出名字的几乎都找得到,还有喊卖五花茶和竹蔗水的老婆婆,乘客付钱后或在欧式梁柱下站着吃喝,或把食物带到车上备用享受,清楚折射了中国人惯有的肠胃焦虑,也构成了一幅略带喜感的殖民地众生相;这里,红尘滚滚让人舍不得离开,仿佛一旦坐上火车,启行了,北上了,便是阳关之外无故人。

而那年头搭火车于我其实亦是一桩恐怖事件。火车往北开往新界,必须穿越三四条隧道,广东话叫做“火车过山窿”,隧道极暗,有长有短,短者二十秒走完,长者需时一两分钟之久,对孩子来说,几乎等于永恒,我常担心当火车走出隧道重见光明,身边的亲人都失踪了,剩我孤零零一人,被卖到遥远的地方。

搭火车的另一则恐怖感觉源自于那道沉甸甸的车窗,那年头,窗户可以往上推,只靠左右两个小铁扣拴住,有一回我把头伸出窗外吹风观景,父亲在旁被吓得惊叫,急忙阻止,儿啊,千祈唔好啊,以前曾有车窗突然往下掉,像断头台一样把一个小孩子的头颅斩下,难道你也想变成无头鬼 ?

听后,胆小的我浑身冒汗,晚上回家还真梦见厉鬼横飞。

多年以来我一直怀疑“车窗坠下,斩断头颅”之说只属父亲瞎编,从无此事,然而懒得查证,反倒是自己当了父亲之后,每回带着女儿在欧洲旅行搭乘旧式火车,为免她像当年的我一样把脑袋伸出窗外,我便像当年的父亲一样对她施以恫吓,嘱咐她小心脑袋被齐颈斩断。日后如果女儿当了母亲,说不定亦把这番恐吓言词流传下去,流传久了,便成“家族传统”。

香港火车的车厢设计早就改良了,车窗没法开启,尖沙咀的火车总站亦早于 70年代被港英政府以“社会发展”之名拆掉了,只留下钟楼聊为见证,当时曾有香港士绅专程前往伦敦向英女皇请愿,要求保留火车站,但殖民地主子对于殖民地建筑向来寡情, no,严词拒绝,赚钱至上,懒理一切烟消云散。我也有很长一段日子忘记了火车总站的存在,直至到了英国 Kings Cross火车站门前,错把异乡当故乡,所有记忆烟云于瞬间拢聚,想起那年那月,想起我的母亲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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