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驱张团悲怆入京,小骡车秘密出城(16)

红船 作者:黄亚洲


邓颖超脚痛。痛得空气从齿缝中出来,嘶嘶响。在周恩来被揪入天津警察厅的一刹那,邓颖超的脚脖子扭了。其时她正像一只小兽般扑上去,扑向那些黑乌鸦似的警察。一个警察踢了她一脚,踢在小腿肚上,把她踢下了粗粝的石阶。十六岁的姑娘右侧倒地打了个滚,右脚脖子扭了。

脚脖子有点红,看看不起眼,但是不能碰,一碰就痛。杨振德从厨房里拧出一块热毛巾,走进卧房,敷在女儿脚上,热辣辣的。邓颖超一边龇牙咧嘴,一边说:“他会怎么样呢?”

“谁呀?”

“周恩来嘛!”邓颖超望着灯光里的母亲,母亲的双鬓里已经有了几根白发。“他们会对他怎么样呢?”

“没有好果子吃。”母亲说,“当初,你爸爸,也是这么被抓走的。”

“他们打人吗?”

“打几下,难免的,不伤骨头是万幸。”

“我要救他!妈,我一定要救他!”

“小超啊小超,你以为你台上演过花木兰,台下就是花木兰了?”

“妈,女儿认为,台上演戏和台下做人是一回事。台上做过花木兰的人,台下也得做花木兰;台上做过安重根的人,台下也得做安重根。”

母亲注视着女儿,半晌,说:“咳,这话,跟你爸爸当年说的一样!”

天津的邓颖超快近午夜还没合眼,不是因为脚痛,是心痛。她整夜整夜在盘算救助方案。而在这一天的午夜时分,到了上海的陈独秀,则终于打听到了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在什么地方打工赚钱。

陈独秀独自行走,拐过一条小街,又转入一个里弄。街灯把他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在里弄口停了步,向一位在路灯下卖茶叶蛋的老太太问路。茶叶蛋的香气,在冬夜里有一种穿透力。“请问老太太,图书馆在巷子里吗?”他一边问,一边把手中那张登有天津当局镇压爱国学生的报纸号外撕作两半,再撕两半,扔了。

“报纸撕破,可惜了,包茶叶蛋,正好。”

“老太太,有的报纸,能包鸡蛋;有的报纸,只配踩脚底!”说着,陈独秀狠狠踩了几脚破报纸。

老太太奇怪地看着这位皮肤黝黑的中年人,接着,用手指往身后点一点。

陈独秀折进里弄,高一脚低一脚。隐隐约约的锯木声越来越响。

在穿过一个门洞之后,他看见了一家小图书馆的工场。他上前几步,朝窗里望。

首先看见的是一把大锯,叽嘎叽嘎响,很有节奏感。接着就看见了两个拉锯人,一个坐得高,一个坐得低,两人身上衣衫单薄,脸上却已大汗淋漓。

我的延年!我的乔年!

陈独秀的心像被一只手捏了一把。

叽嘎!叽嘎!满地板的刨花,满眉毛的木屑。兄弟俩干得很欢,连着拉几十下,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的周遭,摆着一些半成品的白木书架。

陈独秀站在窗外,久久看着自己的两个白天念书夜晚做工的儿子,看着他们瘦削的身躯和汗湿的破衣。孩子于出国前夕还在做工挣钱,很使陈独秀百感交集。

精瘦的陈延年擦擦额上的汗。精瘦的陈乔年也擦擦额上的汗。他们没有发现窗户上贴着一双百感交集的眼睛。

叽嘎!叽嘎!叽嘎!

陈独秀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图书馆工场。他不想干预劳动。他觉得他们现在的身姿很动人。

“这样很好。”他对自己说。

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现在又站到了卖蛋老太太面前。茶叶蛋还是很香。

“先生,天冷,吃个茶叶蛋吧。”

陈独秀蹲下来。老太太从陶罐里夹出一个茶叶蛋,浓浓的汁液滴在地上。

“怎么知道我只买一个?”

“先生要几个?”

“我都要了。”

老太太吓一跳:“我还有九个。”

“我都要了。”陈独秀说,“里面,图书馆,有两个孩子,拉大锯的。你听见拉锯的声音了吗?你仔细听。对了,就是那儿,你给他们端去,都端去,一人五个,让他们吃完。听着,一定要叫他们吃完。还有,把这张纸条交给他们。”

陈独秀写了几个字,把纸条和钱一起交给老太太。

老太太听话地端起了陶罐,颤颤地走入黑黑的巷子。

陈独秀站在夜风里,一动不动,一直倾听着隐隐约约的叽嘎叽嘎的声音。他听着那声音,那是儿子心里发出的声音。

锯子声停了。终于停了。

陈独秀放心地点点头,慢慢竖起大衣领子,顺着夜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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