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共产党宣言》,是否就是行船的帆呢?(8)

红船 作者:黄亚洲


当夜,陈独秀睡不着。在孩子们轻微的鼾声里,他对着高君曼的耳朵说:“你知道有一种绳子,能够同时与二十四口铜钟牵在一起吗?我听人说过,俄国有一个教堂,东正教的教堂,就有这样一条大绳子,那绳子复杂得简直就像一件绳衣,穿在敲钟人身上。那敲钟人手也动,脚也动,屁股也动,如同跳舞,一跳,就扯得二十四口钟一齐当当响。”

高君曼抚着丈夫厚墩墩的肩膀,她不明白他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

“我觉着,”陈独秀又把热热的风吹到高君曼耳朵里,“那个敲钟人的面相,那种模样,就是今天那个魏金斯基。你别奇怪,我感觉着就是这样。”

“睡吧。”妻子说。

“魏金斯基真是个跳舞的人。他的绳子很长。上海有口钟,他也牵着了。”

“睡吧。”妻子说。

半夜时分,高君曼又被雪茄烟雾呛醒了,她看见枕头上方有烟头明明灭灭。

“他也不是那个敲钟人。”她又听见丈夫这么说。

“敲钟人是谁?”

“列宁。”丈夫说。

高君曼第二回醒来的时候,已是黎明。海关大楼方向传来了隐隐的钟声,里弄口也有了刷马桶的沙沙声。陈独秀站在露台上,背影黑黑的,雪茄的青烟一阵阵地笼罩着他的后脑勺。

高君曼叹息一声,走上露台,拉陈独秀回房。

陈独秀纹丝不动。

“想什么呢?”

“想我自己。”

“不只想你一个人吧?还在想别的什么人吧?”

“你说什么?”陈独秀回脸。

“你在上海,是不是有女人了?昨日你跟我亲热的时候,我就有这感觉。”

“你感觉奇怪,问得也奇怪。”

妻子不作声。妻子知道丈夫在北京期间去过许多不该去的地方,起码是一个大学教授不该去的地方。小报上老登这些花边新闻,而陈独秀见着这些花边从来不以为然。

女人对陈独秀而言,如同空气一样不可缺少,而且还要求是新鲜空气。高君曼完全明白这一点。

“女人,虽然重要,”陈独秀继续说,“但是对我而言,君曼,你要记住,我来这个世界,从根本上说,不是为女人来的,而是为理想来的。”

高君曼为丈夫披上衣服。陈独秀盯着东边的晨曦,又说:“人生一世,一副皮囊几十年,若不紧着为国人谋利益,徒活而已!”

“你这个人呀,不是叫女人神魂颠倒,就是叫女人心惊肉跳。”

“魏金斯基来了,钟声响了,往后,你心惊肉跳的日子还有呢。”陈独秀徐徐说。

“我也常纳闷,捏捏耳垂子,肉也不薄,怎么就这么没福气?我自己没福气,倒也罢了,只是想着孩子们可怜……”

“此言差矣,君曼,你要知道,孩子们并不可怜!做陈独秀的子女,是一种福气。”

“做陈独秀的女人,也是一种福气,是不是?”

“就我所知,君曼,你已经多时没说过有志气的话了,就这句话,见了志气。我不管是坐牢,还是砍头,你都要当作一种福气来享!”

“你说疯话?”

“我没疯。我只不过想告诉你,我这个人,命里就不安分,是会永远直接行动下去的。不过,这一回,这个人不会再做孤胆英雄去上街撒传单,他是要结成一帮同党,群体行动,以马克思学说为宣言,拯四万万同胞于水火!这件大事要做成了,就驱除国家黑暗而言,无异于日出东方。”

“我发现我越来越听不懂你的话了。”

“啊哈,君曼啊,你说出了应该由我对你说的话。”

“你这人好没良心!”

“魏金斯基太太,就是那个漂亮女人,她就永远不会这样骂她丈夫。”

高君曼无言。高君曼就这样重新开始了上海的生活,实际上她从第一天开始就处在一种莫名的紧张之中,无论是对陈独秀的主义,还是对陈独秀本人。

这种感觉一直伴随到她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上海去南京。她去南京之前,已经从陈独秀身上,明明白白地闻到了另一个女人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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