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黄晓洋日记(7日)(5)

太阳底下 作者:罗伟章


李教授所说的“幸运”,是觉得曾祖父母的死,必定在刽子手心里引起厌恶、焦虑和恐惧等等情绪,要说价值,这也构成微弱的价值,而重庆人的死却一文不值。

我理解他的意思,但我要求证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杀人者除了厌恶、焦虑和恐惧,还有没有别的?战争可以消灭很多东西,但我坚信,它不可能摧毁人心中全部的柔软地带。人心是一部水底春秋。战争的历史同样是人心的历史,在战争中去考量人心,是险峻的道路,但也可能是最近的道路。

难道李教授也跟别人一样,觉得这种探索是没有意义的吗?

三天前,我才从《山城周刊》的“掌故”栏目中,读到一篇文章。文章从一张照片说起。照片年代久远,印刷出来,已很不清晰,但看得出是群死难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一数,七个。

——他们就是坠毁江津那架日机上的机组人员。

当时,即1939年5月25日晚,日机利用月明对重庆实施这天的第四次空袭,向市街东部的军事委员会行营投下密集的炸弹。我空军四架飞机奋起迎敌,市街周围,特别是江岸外国人居住地附近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也猛烈开火,一架日机中弹,操纵系统失灵,向武汉W基地相反的长江上游飞去,迅速在江津境内的农田中坠毁。(日媒体报道是:“我一架飞机中弹,勇敢地突入敌阵自爆。”)当地百姓从四周赶来时,已无一个幸存者,他们把尸体拖出来,朝尸身吐口水。

然而,发泄是短暂的,因为死去的敌人也是这般可怜:茫然地瞪着双眼,肋骨剑一般刺出,有人还烧得脸都没有了。在遥远的岛国,他们也有父母兄弟、妻室儿女,他们的亲人在盼着他们回去……百姓将从残骸中搜出的八份地图册和飞行员日记,交给前去处置的重庆防空司令部领导,然后,把七位死者装进棺木,像埋死人一样,庄重地把他们埋进了黄土。

文章的作者说,这张照片,是他母亲留下的。重庆遭受一、二轮空袭之后,他母亲就随父母避到了江津,亲自去了日机坠毁的现场,后来又从德容照相馆买下了这张照片。当时许多人都买了,但大多丢失了。日本并不因为中国人庄重地埋了他们的死难者,就不再侵略中国、不再轰炸重庆。还有二万余枚炸弹是为重庆准备的。每个白天,每个夜晚,重庆人都像背着飞机在跑。命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一张照片。但母亲却把照片保存下来了。她是把它跟自己的结婚照放在一起的。

母亲去世之前,郑重其事地把照片交给了儿子。她对儿子说:

“我当时小,看到大人吐口水,我也吐,但总是吐不到尸体上去。我丧气得很,觉得自己笨。可后来,当我拿出零花钱买下这张照片,在照片上再看那群死人,就迷惑起来了。我为啥要吐口水呢?是憎恨?当时我好像还不懂憎恨;是模仿大人的行为?也不对,摸摸胸口,觉得还真有憎恨在里面。反正我弄不清自己为啥要那样做,几十年都没弄清楚。我千辛万苦把照片保存下来,就是想弄清楚,可到今天,我马上就要死的时候,还是没弄清楚。我把它交给你,就是希望你慢慢地帮我弄清楚……”

历史的瞬间,总有那么多相似之处。

但又并不相似。它们一个是正面,一个是背面。

正面和背面都是面。

它们不是相似,而是相同。

从起点出发,走到今天,很可能走到未来,都一直相同。

——难道李教授会认为探讨一下我曾祖母的死,探讨一下那个日本兵的灵魂,是没有意义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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