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燕子归去

农耕年代 作者:张家荣


燕子的声音被形容成呢喃,我觉得这是绝妙的比喻。它们是春天温暖的问候,它们用轻俊的身体,还有尾部那把著名的“剪刀”,翻山越岭,一路把冬天的帷幕剪开,剪出新鲜出炉的春天。

若干年前,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有燕子快乐的身影——当然也包括城市。皇宫的屋檐下是否有燕子我不知道,但应该是有的,有首著名的诗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连大人物之类的堂前都有燕子,皇帝家也应该有,要不然皇帝的生活会少许多乐趣。

那是和谐的境界,四处绿荫匝地,池水清洁流动,燕子们穿行在绿荫之间,流水之上,巷陌之中,不时“叽”地一声,春天就出来了。

于是屋檐下就有了燕子们选址的争吵声了。小时候,每家人都会在燕子回来之前——当然有旧巢的则不必——用梯子搭在屋檐下,钉两根钉了在屋檐上,用绳子绑几根小木棍在上面。燕子回来后,只需叼来草泥铺在上面即可。我想,人们为燕子打好“地基”的这种做法永远是伟大而值得尊敬的。

如果是老宅,回来的一般是老朋友,人们都会说,看,去年的燕子又回来啦!或者说这对燕子是新来的——我真是佩服人们对燕子的感情,他们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判断出是不是老朋友。我想燕子也应当如此,它们对故园的亲切感也许比人类更强烈。

燕子们选址,尤其是在新宅面前,常常会有几对争吵,甚至有战争。一对燕子已经开始垒巢了,另一对则冲过来,在院子里叽叽喳喳,打得不可开交。而我们则只能仰着头看它们,不知所措。

但春天的脚步过于匆忙,争吵战斗最多不过几天,它们都各自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筹建家园。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们看到的只是燕子们忙碌的身影,它们不停地飞来飞去,衔回泥巴和稻草,一点点地建造着自己的家。尽管人们也像燕子一样早出晚归,但在每天劳动之余,也会关心燕子们的进展,甚至为它们着急,想为它们筑巢。而在这时,如果谁家的屋檐下没有燕子忙碌的身影,我想那种失落感会是无法弥补的,无论大人和小孩,都会在心里焦急地等待和企盼:燕子啊,你怎么还不到我家落脚呢?这种人与燕子的独特关系和情结,永远在我们的心中流淌。因为在我们心灵的深处,燕子不到自己家来,就可能做了一些对不起燕子的事,小朋友也会很奇怪地看你,说你家都没有燕子!这种压力太大了,有时会给人带来深深的忏悔,直到有燕子来临,那种失而复得的快乐和骄傲,那种“做人”的骄傲,怎么能不令人感动呢?

燕子筑好巢没多久,就会有几只小蛋在巢里,然后两只燕子轮流出去寻找食物。几天后,屋檐下就多了些叽叽喳喳的声音。我们知道,那是小燕子孵出来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会关注小燕子的成长,每天看那些张着黄色小嘴的家伙。老燕子出去寻找食物的时候,它们一般都较为安静,只偶尔嘀咕几句,互相啄一下,表示不满。有时有小燕子落到地上,我们总是忙着送回窝里,生怕时间长了它的父母不认了。当老燕子回来时,它们全部吵起来,把小小的黄嘴张得很大,等待着食物。老燕子们则只能给其中的一个“渡食”,然后再次飞走,寻找生命的食粮。

好在田野是广阔的,食物是丰足的,更关键的是,没有空气的污染和令人烦躁的机器轰鸣声。

我们把鸟类口对口的喂食方式称为“渡食”,这个词很好,说明了生命和情感的延续,其实不光是鸟,我们小时候每个人都接受过母亲的“渡食”,咬不动的东西都是通过“渡”的方式传递到我们的嘴里——有几个人最终能反“渡”自己的父母?

渐渐地燕子就大了。偶尔,你会发现它们怎么少了一些呢?再仔细往四周看,才发现它们已经在笨拙地练习飞翔了。它们有时落到地上,有时落到墙头上,很不安却充满了对飞翔的向往。而这时的老燕子们总是在不远处进行鼓励。

我们总是记住了燕子的归来而忽略了它们的归去。每年都盼着燕子归来,而燕子们悄悄飞走的时候,我们总是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只是看到它们的形象一排地出现在电线上,像些弹动的音符,这时我们才想起来,它们又开始了千山万水的旅程。

我们总是好奇地问大人:燕子晚上住什么地方呢?

大人们也弄不明白,也在自言自语地问:是呀,它们晚上住什么地方呢?

时间慢慢过去,一些地方已经没有了燕子们的身影了,慢慢地,人们对那精灵般的燕子印象渐渐淡去。最终有一天,燕子在人类记忆中连回忆的角落都找不到的时候,恐怕人类也将慢慢淡去,最终没有了。

城市里偶尔能见到燕子,它们悄悄地生活在某个角落,有时会惊起一些异样而陌生的眼光,然后又异样而陌生地离去……燕子的来去与一个地方毫无关系的时候,一个人的到来与离去也将与这个地方毫无关系!城市是一个与个人毫无关系的地方吗?那城市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这可能是个深奥的问题,也可能是一个根本不值得提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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